万达|《小说选刊》2021年第11期|斯继东:传灯(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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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继东,男,1973年生,浙江嵊州人。文学创作一级,现为《野草》杂志主编,绍兴市作协主席。小说散见《收获》《十月》《人民文学》等刊物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各类选刊选本,多次进入收获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等年度榜单。出版小说集《白牙》《你为何心虚》《今夜无人入眠》等。曾获郁达夫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奖项。
传灯(节选)
斯继东
1
翁雁,来禀皆收悉。各人之钱亦照付,报未有遗失。家中诸人均平顺。惟生物高涨,维持绝拮据。予收入因高物价大受困难。二哥每月补贴四五十万元,终不够开支。绍地米价每石六十八万元,皂每半块一万五千元,菜一千八百元一斤,鸭子每个一千五百元,麻油每斤一万九千六百元。阿赖胃口已好,要抱不肯停坐,人极乖。汝一切要谨慎。父字。十月卅日。
博物馆的展都去看了吧?有留心到那封手札吗——就是徐生翁写给儿子翁雁,抱怨绍地物价飞涨,什么米价每石六十八万、皂每半块一万五千元那封?
札末有一句:“阿赖胃口已好,要抱不肯停坐,人极乖。”
那个“阿赖”就是我。
翁雁是我爹爹。我的叔叔伯伯都叫我爹爹老四,其实严格说我爹爹行五。老四是从我娘娘那儿排的,如果从我爷爷那儿排的话我爹爹就得是老五。为什么?因为在我娘娘肩上,我爷爷还有一个大娘娘。大娘娘是在我爷爷三十岁那年病故的,据说是发痧不治——是啊,那年头好像什么病都能索人的命。老店王拢总七子三女,大娘娘留下一儿一女,另外六个儿子两个女儿是我娘娘生的。万达
我爷爷生于光绪元年,光绪元年就是一八七五年,鉴湖女侠秋瑾生于这一年,那个做过状元夫人的赛金花好像也生于这一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早些年看过她的传记。但她们都比我爷爷小,我爷爷的生日是正月初一——比生日哪个大得过伊?老店王死于一九六四年,阳寿八十九岁——绍兴人说“九难过”嘛,那一年我十六岁。
对,我跟我爷爷一道生活了十六年,我是看着伊过背的。我爹爹那时在上海货物税局谋差,但家眷却一塌括子都留在老家。
爷爷晚年一直住在这里。对对,这地方就是老店王润格上署的“东郭孟家桥三十六号”。门牌号码调龙灯样换,地方还是这地方。那时属城郊,极为偏僻。后来城市像摊大饼越摊越大,原先白墙黑瓦的平房大多都被拆了,只保留下东边这么几间。西边本来有一爿早竹园,还有个弄堂,现在都建了楼房。后司门的河倒还是那条河,埠头和踏道也还大体保留着原先的样貌。
因为地势低,加上毗邻竹园,书房时不时有老鼠出没,老店王就养了只大花猫。饭时,我时常看见伊从自己碗里小心翼翼拨出一些饭菜来饲猫。万达
这屋里已经没什么旧物了。噢对,这眠床是伊困过的。夏天青草蚊子多,床架上会搭个青纱帐。喏,那张照片也是旧物。那时候摄影已勿稀奇,但老店王好像不喜欢拍照,一辈子就留下了这一张半身照,现在各处在用的全都是这一张娘本翻印的。爷爷属猪,可整天虎着一张脸——照我们绍兴话讲,是很“威势”。他极少笑,我基本没见过伊笑,孙辈们聊起来似乎都想象勿出伊笑的样子。你们看看——是不是板着脸,好像谁都亏欠伊似的?
爷爷极少出门做嬉客。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是看书,就是写字。明明整日宅家,却从来不帮娘娘做家务,百事不管,眼鼻头底下扫帚倒了也勿晓得扶一扶。老店王还时常深更半夜勿困。据我娘娘讲,落雪天公早起,道地屋顶都积起尺把厚的雪,爷爷的房顶却总有一个勿积雪的“坑”——那底下是他放灯烛的地方。“灯油那么贵,老死尸就勿晓得日里写?”讲到这里,我娘娘总要骂上一句。
爷爷偶尔会从房间出来踱步,也不走远,就在家门口转转,立到河埠头呆望望,或者冷眼看我们在竹园里拔草、挖笋,玩游戏,嬉笑打闹。小猢狲哪怕闹得沸反盈天,他也从不出声帮腔。
2
行草书,六尺屏四十元,联十元;五尺屏三十二元,联八元;四尺屏二十四元,联六元;屏以四条计,三尺屏同四尺横,直,整幅,视屏减半,六尺以上暨长联,来句另议。纨折扇四元。右行数难限,大小随书,如界丝格作楷者另议,泥金笺另议。冷金笺、绢倍之。堂匾、斋匾另议。篆、古隶真倍之。金石刻辞卷册署另议。竹、木、葩、卉画视行草书倍之。润资先惠,劣纸不书,立促不应。丙寅春三月,寓浙江绍兴东郭孟家桥三十六号。万达
——李生翁书画润格
那个润格是我娘娘逼着我爷爷立的。
你们见过那润格吗?写得真是夹缠。行草书是一个价,篆隶真翻倍,画又是另一个价,尺幅三至六尺不等,形式屏联横直不同,匾笺扇面另议,金石刻辞卷册署又是各种另议,来句再是一个另议。
有必要定得那么啰里啰唆吗?你看现时的书法家多干脆:六千一平尺。一万一平尺。哪来那么多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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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娘为什么要逼伊立润格?因为我爷爷他老人家脸皮薄,时常干些“赔月匹赔眠床”的行事。明明非亲非故,一府两县,拐上三个弯,凭谁都能跟你拉扯上关系。斯文人碰上木脸皮,客气当福气。人家求字画,侬勿收铜钿,便等于倒贴纸墨——这不是“赔月匹赔眠床”吗?可一家老小十几号,就等着他鬻书卖画济口度日呢,日长夕久,如何使得?我娘娘于是对爷爷出恶声了:“人家和尚讲随缘乐助,那是供的泥菩萨,侬也讲随缘乐助,侬把家里十几号活口都当泥塑木雕啊?”万达
我娘娘其实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祖上点过翰林,后来家道中落,加上父母走得早,勿得已续弦给穷书生,真是活唧唧神仙落了凡尘。
价格拟好了,爷爷提笔加一句——“润资先惠”,娘娘点点头。
爷爷蘸墨再添一句——“劣纸不书,立促不应。”
娘娘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娘娘叹什么气?“画蛇还要添足,那是读书人自己给自己留颜面。”我爹爹答我。
自此,老店王的书房里就多了这份用四号字印制的润格。
来了人客,我娘娘笑盈盈地进去敬茶。看见这一张热脸的同时,来客也便带眼瞧见了背后那一张冷面孔的润格。
3
戊寅小春月朔,贺公培心,暨松泉、秋农、生翁、雪侯、红茶、荔丞、鸿梁、沄簃、印西雅集春水闲鸥馆,内子雪清出肥螯旧醅饷客,酒酣,处德以素笺索画兰蕙,宾主九人合作是帧,良可宝也,为之记。
——张天汉《九友图》跋
关于戊寅年春头的这次雅集,来我这儿坐的人都会聊到。一般都称之为小云栖寺雅集,但其实张天汉的跋文中只有“雅集春水闲鸥馆”一句,并未提到小云栖寺。照此理解的话,春水闲鸥馆应该就在小云栖寺内。但另有书家却言之凿凿,春水闲鸥馆是张天汉的室号,当然在八字桥张家台门。万达
提起八字桥张家台门,绍兴人无人勿晓。绍兴是座水城,城内外河道星罗棋布,出门都须以船代步。一般人家出门就是普通的乌篷船,本地叫脚划船,讲究点的便得是三明瓦的画舫。据我娘娘讲,当时整个绍兴城豪华画舫只有三艘——下大路许家、南街姚家和八字桥张家。这其中名头最大的就是张天汉家的那艘“烟波画舫”。民国六年,孙中山来绍兴考察,说绍兴“三多”,什么石牌坊多、坟墓多、粪缸多,坐的就是“烟波画舫”。民国二十五年,浙江省主席黄绍竑受贺扬灵之邀来绍公祭大禹,坐的也是“烟波画舫”。一九三九年,周恩来战时视察绍兴顺带祭祖,坐的还是这艘“烟波画舫”。这画舫的名称也有来历。张天汉自称张岱后人,而据他考证,张志和又是张岱先人。先人的先人张志和自号“烟波钓徒”,于是后辈的后辈张天汉就借了名。
“烟波画舫”平时极少闲在八字桥下,因为三日两头张天汉就会邀书家画友荡舟于耶溪鉴水之间,喝酒赋诗,挥毫泼墨。据我爹爹讲,我娘娘找勿到老店王,便会骂:“乌大菱壳总是汆到一起,老死尸又去烟波画舫鬼混了。”
小云栖寺雅集其实也就是一次家常的小聚,但因为留下了一幅画,张天汉还仿效兰亭雅集题了个跋,日历被定了格,流水宴也便传了下来。万达
但是,雅集也好鬼混也好,说来说去好像跟小云栖寺没有半点关系啊。你们说,会勿会张天汉的春水闲鸥馆就设在烟波画舫里,而凑巧那一次画舫就泊在小云栖寺门口呢?
那幅《九友图》倒确实有点意思。惯常书画家合作都是各施其长,你画块石头,我添点花卉,他再题个款,相映成趣,所谓珠联璧合。《九友图》上却一式都是兰,而且是各画各兰,不顾不盼。我估计都是老酒喝得稀里糊涂了。不合常理的还有:参加聚会明明有十三人,除去“出肥螯旧醅饷客”的雪清和“以素笺索画”的处德是小辈外,尚有同好十一人,怎么就被署成了“九友”?《九友图》现藏于我爷爷的弟子沈先生处,他极少示人,我有幸见过,沈松泉和朱秋农只见其名,其余九人捉笔,因贺扬灵只写了叶,由印西和尚补花,共成兰蕙八株。坐中诸君皆为越中名流,但其中有一个叫沄簃的,名字陌生,我问了不少书画圈高人,居然都话勿出。
小云栖寺雅集的时间是一九三八年春。三年后,日寇侵入绍兴城,我爷爷和朋友们的好日子就此结束了。在是年的一次空袭中,烟波画舫被炸得八码粉碎。应该也是在同一年,我爷爷不明不白失了他的四子翁旦,连尸首也没下落。
贺扬灵撤离绍兴时是邀过我爷爷的,让他随同去西天目避祸。可一家老小十数口,是管自己跑,还是携家带口走啊?爷爷选择了留下——“不管谁当朝,平头百姓么总还是过自己的小日子”。但爷爷想错了。日本人占了城,自然需要找个有头有脸的本地乡绅出来维持秩序。稍有点脑子的人都晓得,这活儿接勿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名单打头的王子余,早两天就躲到了张墅沈复生家,据说金汤侯在寿材里断吃断喝躺了三天,朱仲华也阴声勿响藏了起来。名单再排下来排到了商会会长冯虚舟。冯虚舟也想逃,脚划船出南渡桥时却被鬼子截住,于是就成了维持会会长,再后来又做了绍兴县伪县长。有市面灵的朋友还讲,特务班长长岛最喜欢书画,这下真把爷爷吓着了。城里没法待,去哪呢?爷爷就想到了西郭门外的小云栖寺。住持印西也随贺扬灵去了西天目,看寺的小和尚倒是认得写寺匾的老先生。栖身之处有了,可是总不能十几口人天天随僧食粥吧?乱世惶惶,书画是换勿成盐米了。亏得小和尚机灵,不久就从寺庙老施主那里给接了裱禙锡纸、糊火柴盒的活计,于是老少上阵,每日借此换米,再自种些菜蔬捱日。慢慢地朋友们也知道了音讯,王贶甫、金汤侯等殷实户时勿时会着人来求点字索张画,所谓的“求字索画”其实就是接济——命都勿保了,谁还有原先那份闲情逸致啊?万达
……未完待续万达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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