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达平台|《边疆文学》2021年第10期|马可:气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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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云南昆明人,大益文学院编辑。在《滇池》《边疆文学》《文学港》《小说林》《天津文学》《江南》《香港文学》《北京文学》《湖南文学》《上海文学》《十月》等刊物上发表有小说诗歌作品。
气泡酒
马可
雅兰提到读书会那些千篇一律的程序 —— 每个季度有一次讲座,大部分时间都由参加者推荐和介绍自己读过的书,如果某个著名的作家去世了,他们就轮流朗诵他的作品。读书会的活动是图书馆组织的,已经好些年,自从雅兰加入之后,参与者都换了好几茬,一般来说人数总能维持在二十个左右。雅兰是从最开始就参与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从一开始就经常做志愿者,干些打印材料或打电话通知其他人的活儿。
“既然没意思,为什么还要去呢?”哥哥问。
她可能没有说清楚,这次不是读书会的活动,是作协组织的一次颁奖典礼。作协类似的活动她参加过很多次,都是作为旁观者、观众去的。
他们正在吃早餐,太阳从窗外照进来,桌子上的醋瓶、调味罐和盛着鸡蛋的盘子都笼罩在日光下。早餐很简单,一人一碗面条。雅兰在每碗面条上都放了煎鸡蛋、切细的胡萝卜丝、葱、香菜,还有切成丁的卤豆腐干。如果是平时周末,她可能会蒸上一笼包子,但今天没时间了。雅兰最喜欢的事就是一早起来做早餐了。她在早晨精力最充沛,到了晚上却什么也不想干,整个人就跟抽干了似的。万达娱乐
“你从来没有得到奖是吗?”哥哥又问。
当然没有,她只是在一本刊物和几份报纸上发表过几首诗。即使那样,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尽管如此,作协一有活动,特别是需要观众的时候,还是会打电话给她,雅兰每次都会去。她把参加这些活动,当成对日常生活的调剂,实际上,它还起到另外一个作用 —— 在别人问起她,平时除了上班,业余时间还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可以说在写诗。虽然每次这么说都挺别扭,有时候甚至有点难以启齿,但她珍视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这会让她觉得,自己确实和周围的人不太一样,在别人只有家务、工作及孩子可谈的时候,她可以说这个。
不过谁都不理解她,父母还健在的时候,就觉得她这样做挺无聊的。“那有什么用呢?”母亲曾经这样说。不过父亲不会,尽管她知道父亲其实是同意母亲的看法的,但父亲从来没有说出口,甚至有时还口是心非地暗示,只要她不像她哥哥,不管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一共有三个卧室,不算宽敞,不过已经足够。他们都不喜欢大的房间,喜欢狭小空间里被包围被簇拥的感觉。父母用过的旧家具他们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甚至这些年里又添了新的。万达娱乐
她的衣服已经塞满了大衣柜,又专门买了五个大收纳箱,很快也都填满了。家具上,凡是能摆放东西的地方,都摆满了瓷质的摆件、木偶、编织品和木盒,这些都是多年来,她和哥哥外出旅行时买下的。哥哥喜欢园艺,不但院里种满了花,家里也摆得到处都是,过道上、台窗边,只要光线允许的地方都被植物占满了。
雅兰抬眼看了看哥哥,反射的光线映在他脸上,他看起来好像胖了。“你又长胖了吗?”她对哥哥说。她不想跟哥哥谈论刚才的话题,哥哥并无恶意,却总是喜欢拿她开玩笑。
哥哥正往自己碗里倒醋,哥哥不在意自己胖不胖,五十三岁的男人都不会在乎的,哥哥更不会。“我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他说。每当这么说,哥哥平日直直的眼神就放起光来。“当然是这样的,你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雅兰每次都顺着他。
事实是,自从他们父母去世后,都是雅兰在照顾他。八岁时的一次发烧损坏了他的智力,雅兰对发烧这件事没有多少印象,她当时好像觉得那没有什么。但他到了十六岁时仍然受制于比他小很多的孩子,那些住在大杂院里的孩子们都叫他傻瓜。她不可能指望他像别的女孩的哥哥那样保护她,反而有时候还要承担起保护他的责任。
“你马上就走吗?”哥哥问。他的面还没吃完,他总是吃得慢条斯理,不过至少吃完之后,会把碗洗好放进碗柜。他精通园艺,那些女邻居们,只要想养花,就过来奉承他几句,他会乐呵呵地把她们喜欢的盆栽植物送出去,必要时还会替她们收集植物的种子。但他不会教她们什么,他知道怎么种但表达不出来。“就是那样呗。”他说。如果被问得烦就会说:“走走走,你们自己不会吗?”他既不喜欢表达,也不喜欢她们。他不喜欢她们就像一个孩子对中年妇女们喜欢不起来那样。万达娱乐
“我现在就走。”雅兰吃完最后一口面,叮嘱他午饭已经做好了,放在冰箱里,中午拿出来放在微波炉里热一热。
到公交车站的时候那趟车已经开走了,她想她一定会迟到的。她不喜欢迟到,迟到意味着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找自己的座位,得一再对拦在道上的腿的主人们不住地说对不起。也许她可以不必非得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找一个出口的位置就可以了,也不必非得找一辆出租车或网约车,只是为了参加这样一个活动如此破费,真是不值。
阳光照在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也反射着阳光。太热了,好像要马上把人烤焦,或把马路两边的房子一块儿烤化。为表示隆重,她穿了深蓝色的套裙,把烫过染成栗色的头发松散地用发夹挽起来。她已经开始发福了,虽然没生过孩子,但已经五十岁,腹部有了游泳圈似的脂肪。这时她的刘海全被汗水濡湿了,粘在额头上。她裙子的衬里不透气,热得她直冒汗,不单单是这样,现在脚上凉鞋的每一根带子都让她觉得热。大概因为马路上车少的关系,公车司机把车开得飞快,每一脚刹车又踩得十分的及时,雅兰站在后门附近,紧抓扶手,不得不从始至终都采取了前仰后合的姿势。万达娱乐
举办颁奖仪式的酒店雅兰以前就来过,它的前面有一个花瓣形的水池,水池中央是花朵形的喷泉。她一直弄不明白那是一朵喇叭花还是一朵马蹄莲,如果不是这两种又还能是什么呢。喷泉后面是大理石台阶,上了台阶才是大厅。
会议室安排在二楼,她打算乘扶梯上去,有个女孩突然从后面赶上来,差点撞上了她。
女孩几步抢在前面冲上了扶梯,在扶梯上女孩并未停下脚步,还一直往上跑,电梯被她踩得咚咚直响。她穿着黑色的短袖T恤和白色的超短裙,脚踩着黑色松糕鞋,露出来的腿和胳膊都晒成了棕色,跑起来像个绿巨人似的健康有力。
她顶多二十二三岁,也许是来参加颁奖典礼的,雅兰从没见过她。雅兰刚开始学着写诗的时候也像她那么大,参加活动的时候唯恐迟到,每次都提前至少四十分钟就到达,不像这女孩,这么晚才来。现在想起自己当年那紧张不安的样子就好笑。万达娱乐
上到二楼,那女孩还在她前面,在东张西望找会议室。偌大的过道上一个人也没有,难怪她找不到。“哎 —— 你知道牡丹厅在哪里吗?”女孩回过头见到她就问。女孩的睫毛又长又翘,一看就知道是人工接上的。雅兰以前也接过,只是每次洗脸的时候,水都会淌进眼睛里,后来就没有再接了。
“我也要去那里。”雅兰说。“一起去吧。”她对有这样一个同伴是否感到高兴不确定。
“太好了!我跟你一起吧!我第一次来,压根儿不知道在哪儿!这里大得就像迷宫!”女孩环顾着四周。“你也是参加颁奖活动的吗?肯定是的。你来过了。有意思吗?”
雅兰说是的,她也是去参加典礼的。
“怪不得你穿这么正式。我这样穿是不是太随便了?”女孩打量着自己,“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今早我本来想穿那条我喜欢的连衣裙,但发现太小了,根本穿不进去。我都没想到最近我已经长这么胖了!又要开始减肥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胖 —— 我喜欢你唇膏的颜色 —— 你是怎么保持体型的?”
“你也不胖啊。”女孩的饶舌让雅兰感到惊讶,她在想自己年轻时是否也是如此。
“怎么不胖?你看看我身上的肉,看看我的肩膀。喏喏喏,那么厚,你的却那么薄!你的肩膀就是人家说的少女肩。”
“少女肩?”
“就是很薄的只有少女们才有的肩膀。”万达娱乐
雅兰哈哈笑起来。这大概就是女孩的意图吧 —— 让她发笑,以便让她喜欢自己。自恋的人通常这样,雅兰想,只要你一旦喜欢上他们,他们就开始对你不理不睬了。
到了牡丹厅,还在门外她们就听到里面有人发言的声音。签到台后有一个人,正在迎接她们,让她们在签名簿上签字。雅兰没看清女孩的名字,她的字迹真的太潦草太张牙舞爪了,完全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我们不会没有座位吧?”女孩悄声问,“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回去了,无所谓,反正我看也没什么意思。”
雅兰说每个人都有座位,只是现在迟到了,不好再到处去找座位。她指着门左边一排椅子示意女孩坐到那去。
椅子大概是防止到的人太多提前摆放的,现在已经坐了五六个人,雅兰发现史树斌也坐在其中。他有着一张标志性长脸,细长的眼睛会让人有这样一种印象,即他的整个下巴都快掉进他怀里了。他的脸是土黄色的,上面布满芝麻粒大小的雀斑。虽然有那么多雀斑,但并不会使人感到心烦,相反,他那犹犹豫豫的神态,恰让人产生出对他的信赖。这时他也看到了雅兰,虽然隔着几个位子,却仍带着某种渴望力求与她的目光保持着交接。雅兰冲他点点头,嘴角努力弯曲起一个笑容就没再搭理他。
他用这种方式对雅兰已经不是一两年,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他似乎就对她有着莫名的好感,有一次他曾对她说“你就像月亮一样美”。这是比较符合实际的,雅兰身上从来不散发灼人的光芒。史树斌的年纪与雅兰相仿,也许比她大一两岁,他从没结过婚,据说也并非是想一直保持单身,如果能够遇到那个“合适的人”,还是会结婚的。这样的消息是通过别人的口传到雅兰耳朵里的,她怀疑他是想通过这方式向她“吹吹风”,试探她是否有与他发展的意思。雅兰一点不想,倒不是因为看不起他,而是不喜欢。听说他酗酒,还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怪癖。这当然也是听其他人说的。万达娱乐
她想象把他介绍给哥哥时的情形。“这是史树斌……”这能行吗?哥哥会一再追问史树斌到底是谁,尽管不明说,他会怀疑她是否要抛弃他。
有个戴黑框眼镜的正在演讲台后面讲话,他是一个诗人,正在讲他的诗集。他说,他追求的不是永恒,他写下的只是瞬间。
“上面讲话的人是谁?”女孩伸直了脖子朝台上看着。
雅兰想的却是自己的衬裙,已经被汗水粘在屁股上了,想扯又不方便,怕给人看到,只好隔一阵就挪一下屁股。汗水正像小溪一样顺着她的前胸流到了肚子上,她却只用纸巾轻轻擦着额头,眼睛寻找着熟悉的面孔。有一大半人她都没见过,看来这次请了不少以前没请过的人。不过让她高兴的是,她看到了小杜。小杜也是写诗的,她们对诗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不过这无关紧要,并不影响她们之间互生好感。万达娱乐
“你认识她吗?”女孩问。她正东张西望,希望发现点乐趣。“我可谁都不认识,只认识我的编辑,是他让我来的,来了他又不在。这里没什么意思呀,你觉得有意思吗?”
“你的编辑是谁呢?”雅兰问。
“是沈飞。你认识他吗?”女孩依旧是无所谓的态度。
沈飞是杂志社的编辑,雅兰自然是认识的。他的头发总是留得很长,但经常不洗,油腻腻的,他还有一口暴牙,每颗牙齿白得像经过精心打磨后又抛了光。雅兰经常觉得这就是他平时爱展露笑容的原因 —— 向人展示他光洁而白的牙齿。
“我刚才还看到他了,他就坐在那。”
她想指沈飞给女孩,可女孩的注意力已经被别的吸引去,她一直在看着李元浩。
“他是谁呀?”这时女孩问她。
“那是李元浩。”
“他也是作家吗?”
“他写小说。”
女孩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李元浩,似乎已经被他完全迷住了。这让雅兰也忍不住再次看看李元浩,怀疑认识他这么多年自己是否真的错过了什么。“还行吧。”雅兰说。其实她觉得李元浩普通极了,他只是在和他坐在一起的那堆人里显得更年轻更英俊罢了。他老是跟人打架,不久前还听说他喝醉了跟人打了一回,那人最后住进了医院。这样的事在写作的人群里经常发生,特别是在诗人群里,他们总以一种与众不同、不流于俗的面目示人。万达娱乐
这时发言的人又换了,换成了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女人,她的发型是温柔的波波头,穿一件淡蓝色旗袍和一双红色高跟鞋。她也是获奖者之一,正在发表她的获奖感言。雅兰照样没见过她,看来是外地的作者。她讲完之后,有个拉大提琴的开始拉起大提琴,拉完之后又有人站到讲台上朗诵诗歌,接着又有人发言……女孩说她要上洗手间了。雅兰注意到她离开的时候,李元浩也站了起来。
午餐地点是酒店一楼的自助餐厅,直到快吃午饭女孩也没回来,雅兰和小杜手拉手跟着所有人下了电梯。如果是别人,雅兰一定不好意思,可和小杜却不会,小杜总是那么善意。雅兰认为小杜一直和丈夫保持着融洽的关系,因为像她这么好心的善良的人,谁又能真正与她起冲突呢。但据小杜讲,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餐厅的天花板是白色的,地上铺了灰白色大理石地砖,餐桌的桌面也是大理石纹的,这样的色彩,让雅兰额头和腋下的汗都消失不见了,当然也因为这里的空调。她和小杜选了一张暂时还没有人坐的圆桌,拿了盘子和其他人一起去取餐。取餐台上摆出来的食物很丰盛,热菜、冷餐、面食、海鲜、烧烤,让她们在是坚定地控制饮食,还是就放纵那么一次的念头间难以抉择。万达娱乐
小杜告诉她不要吃太多的碳水化合物,可以多吃点肉,那是没问题的,碳水化合物才是真正让人长肉的元凶,特别是米饭,燕麦可以多吃。“当然还有水果,要多吃点。”
小杜早已结婚,有个儿子正在外省上大学,平时就她和丈夫两个人,多的是时间来研究食物。至于写作,小杜说她早已经想放弃,只是每次一参加这样的活动,看到还有很多其他人在孜孜不倦地写,就有种负罪感。“我不知道是像件东西一样完全放弃,还是重新把它捡起来。”
雅兰选了青菜、油煎茄子、烤鱼、牡蛎还有海蜇。她想起哥哥也是极喜欢吃牡蛎的,只是她怕麻烦很少买。要是哥哥在的话,说不定会把这儿所有牡蛎都承包了。母亲可不怕麻烦,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去海鲜市场买牡蛎。为了让哥哥高兴,她做任何事都不遗余力,她一直认为,哥哥变得智力低下都是因为她的错,是她的疏忽造成的。“如果当时他发烧的时候我及时带他去医院,他就不会那样了。”
这句话她几乎每天都在重复,雅兰不想让她一生都沉浸在这种追悔莫及中,但她的劝说对母亲丝毫不起作用,反而认为雅兰是因为不满于她的偏心才这么说的。于是母亲反过来劝雅兰要体谅哥哥,“他本来可以不这样的,”母亲说,“他小时候他很聪明,你肯定还记得的吧?而且他也很疼爱你。”万达娱乐
有四个男人走过来坐到她们这桌,雅兰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他们没有跟雅兰和小杜打招呼,或是根本就没看见,他们一直在讨论一个正在走红的作家,说那个作家的小说被改编成了很卖座的电影,正在全国各大院线上映。他们把他的小说称为“新兴武侠小说”,那部电影称为“新兴武侠电影”。
“我倒觉得他的作品就是文学作品。”其中一个人说,他是个三十多岁,穿着白衬衣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笑容,看起来随和讨喜。“只不过是穿了一件武侠的外衣。有这件外衣,喜欢看的人就多了。不过他还是讲了人性,而且他对传统的东西也拿捏得很好。当然我们现在的人对那些已经很陌生了,可能这种陌生化正是它吸引人之处。”
“现代人哪里还管传统?”说话的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他面前的两个的盘子堆满了食物。他穿着深蓝色的衬衣,说话时中气不足,几乎听不清他在讲什么。
“但拍成电影还是有人看。武侠小说也应该算中国的文学传统。”
“在我看来,他的人物塑造得并不成功,他更多的是让他的人物推销一种理念,所有的人物都显得苍白,完全没有背景。”万达娱乐
雅兰站起来去取菜,不过她不太想吃,她去取了水果。有水蜜桃、芒果、菠萝、苹果。她看到甜点区有蛋糕和酸奶,就又拿了一些。她还注意到有一些气泡酒。餐厅已经坐满了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听到有一桌突然爆发出大笑,扭过头去见那桌有个正在唱京剧,其他人都在笑。雅兰觉得他唱得很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雅兰认识他,他本来在一家报社工作,主持那份报纸的文艺版,最近辞了职在家里写作。雅兰佩服他的勇气,当然他在报社的时候,拉广告赚到一些钱,这足以成为他辞职在家写作的资本。那些正在笑的人中,有一两个的名字是耳熟能详的,他们,以及其他聚拢在他们身边的人,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危险的,带着攻击性的气息,笑声里面也含着某种戏谑的成分。
她在取酸奶的时候,史树斌从后面过来,他看着她的眼睛和以往一样,就好像噙着许多泪水。他向她介绍了他认为好吃的菜。“哦,谢谢。”她对他说。他盘子里的食物堆得很高,扣着盘边缘的大拇指指甲修得又尖又长,雅兰真想建议他把指甲剪掉。
她回到座位上,那四人中最年长的那个还在说:“我倒不这样认为,武侠小说就是武侠小说,最讲究的是故事情节,靠就是以情节取胜,但对世界的认识又提出了什么看法呢?我个人认为简直是庸俗不堪。”万达娱乐
雅兰问小杜:“你看过他的小说吗?”
“我没有看过。”小杜说。
“哦,我看过,”雅兰突然大声地说,“还看过改编的电影,我真的觉得真的很好,真的很好看。”
那四个男人听她这么说,停止了争论看着雅兰和小杜。在他们的注视下,雅兰的脸涨红了,双手颤抖,无法拿稳装酸奶的碗。她满怀羞愧地凄然一笑,好像刚吃到了什么很难吃的食物。她放下碗,默默站起来离开餐桌。
她想着总得有地方可去,也许卫生间是好地方,她可以去那里静一静。她刚转身,就看到那个女孩正在取餐,她的旁边是李元浩。从他们的表情看,聊得非常投机,一种饱胀的,葡萄酒般的情绪正从两张脸上弥漫开。她没有女孩那样的勇气,女孩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爱谁就爱谁,想对谁表达好感就对谁表达好感。而她完全是被束缚住了的。要是喝上一点,或许会更有勇气说出一番自己想说的话的,但餐厅不提供含酒精的饮料。这时早已经不再像在会议厅里那么热了,可能是餐厅空调开得大的缘故,她觉得很冷,双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穿过来来回回取餐的人群,走到门口。那女孩突然冲到她面前。“啊,你在这!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是不是要走了?”女孩说。她给吓了一跳。“不,还没有。”她想挣脱女孩的怀抱,一半是因为嫉妒一半是因为头昏脑胀,就语无伦次地说。万达娱乐
“我看到沈飞了。”女孩丝毫不理会她的反抗,像要抱着她跳舞似的,两只脚不停地来回移动着。“我还以为他没来呢,”女孩小声说着,“刚才喊我,吓了我一跳。”“他是来了。”雅兰仓促地对女孩说,“我刚不是指给你看了吗?”她怕女孩一直纠缠,她从眼角已经看见他站起来朝门口走来了。
“你知道李元浩他 —— ”女孩又说。
“一会儿我们再聊,我先去一下洗手间。”雅兰打断女孩的话,匆匆朝门外走去。
走道上比餐厅里热,正午的阳光从一排落地窗外照射进来,窗下种了很多棵紫薇,粉色和白色的花朵相互簇拥着,在微风里轻轻颤抖。她觉得头很疼,一定是因为空调。
“雅兰。”
她听到他在叫她。
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他的样子一点不像过去,但这不妨碍从他和其他三个人一走到桌边坐下开始她就认出了他。现在她可以仔细地看着他,他的头发差不多掉完了,但身上的淡绿色衬衫,沿袭的还是以往的风格。
“你还好吗?”他说。他的嘴角有很多皱纹,也许是因为爱抿嘴的缘故。以前他就爱这样。他太严肃了。她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一句话 —— 严肃就是一种病。
“我还好。”她微笑着。“你呢?”
“刚开始我没认出你,”他略带着歉意,目光却冷冰冰的。“直到你说话我才认出来。”万达娱乐
雅兰做了一个动作,意思大概是“没关系”“没什么”“无所谓”“别放在心上”。
“你还是那样,几乎没变。”
“你呢?你还好吗?”她问。
“还是那样。”
他的语气比以前温和了,也许不是温和,是向生活妥协了,这也许是年纪大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别的。他以前可不是这样。你可以把那叫做“自私”。也许叫“自私”还好一些,如果叫成别的,会显得太刻薄了。
她不禁想起他在信里说的那些话:“你的脸庞就是钻石一样光芒四射。”是那样吗?她在想。当初她就喜欢甜言蜜语,这些话让她晕乎乎的,一种轻微中毒的状态。还有这个:“星星纷纷坠落/寒冷而宏伟的夜晚/爱在其睡眠中微笑/爱梦见永恒……”这并不是他写的诗,后来她知道了,这是伊迪特·索德格朗写的。可她在那些难眠的夜晚一遍遍读它时,每一次都幸福得热泪盈眶,她根本不知道索德格朗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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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每个时刻他都那么浪漫和富有诗意,有的时候他说的话也非常平实:“你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吗?胜过全世界。”他说。
当时她只有二十四岁,对爱情和生活满怀着憧憬。她是在读书会举办的一次讲座上认识他的。他是来给他们讲什么是诗的,他只是向他们介绍了一个诗人,讲了那个人的诗,然后带着所有人读了那个人诗。万达娱乐
也许他在讲诗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她了,她就坐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那天他穿着一件奶灰色西装,湖蓝色衬衫,下面是黑色西装裤和黑色敞口便鞋。她认同他的着装品味 —— 一种随随便便的精致和优雅。后来她知道他比她大十二岁,来自江西,出版了一本诗集,刚在诗坛崭露头角。她请他送一本自己的诗集给她,他说他可以寄给她,她就留了她的地址,他就把书给她寄来了。她当时正在学着写诗,什么都不懂,觉得他的诗棒极了。这是他们交往的开始。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
那天中午,他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吃了饭。本来,这种活动留下来吃饭的只是读书会的参加者们,他们为了让这样的活动更有意思,有时会从家里带来烤肉、炒饭、面包和米线。但那次他说想和他们一起参加这样的“饭局”。“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他们并不反对,他平易近人、彬彬有礼,与以往来讲课的人不一样,那些人讲完课都是和图书馆的人一起去餐厅吃饭,要不就连饭都不吃,直接去了火车站或机场。图书馆的阶梯教室特别简陋,可他不在意,说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也是最特别的饭。当时还有人带去了气泡酒。在她的记忆里,那也是晴朗的一天。
他早就不写诗了,改写小说,这让他的名声更大。在这个圈子里,有些消息即便不想知道,最终也会从这个那个人的嘴里传到耳朵里。听说他到处参加笔会,出席活动,在很多场合都有他的身影,但近年来没听说他出过什么作品。他已经不写了吗?不,她不想问。万达娱乐
“那个时候我 —— ”他又说。
“哦,那没什么,”她没有等他把话讲完就说,“别放在心上。”
“我后来是找过你的,”他没注意她在说什么,只管一个劲说下去。“还打电话去你的单位,他们说你辞职了,也向其他人打听过你,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她离开了原来的单位,确实是的。但在那之前,她告诉过他,他肯定把这事忘了。他也可以跟作协,至少是读书会的人打听她,能够获得她的消息的方式很多。
“来之前我就想,也许会在这里遇到你。我上飞机之前还想着,否则这次我就不来了,北京还有一个活动,也邀请我过去。你看起来不错,”他又说,“几乎没怎么变。”他停下来看着她,目光里确实有欣赏的意思。“还是那么漂亮。”
“老了很多。”
“真的没有老。”像很多年没见的老朋友那样,他问道。“小孩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她告诉他她没有生过孩子,也没有结婚。
他错愕地停了一下,沉默着,就像被卡住了,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想到,我很抱歉,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万达娱乐
“为什么要抱歉?”
女孩走过来,一见到雅兰就冲她小步跑过来,两只手臂张开,像是要扑上来。“原来你在这里,我一直在找你。”女孩嘴里忙不迭地说着,“还以为你走了。你见到李元浩了吗?我正在找他。刚才我的编辑把我叫过去了,等我回头的时候他就不见了。他是不是总这么神出鬼没?”
“哦,我没有见到他。”雅兰说。她搂着女孩的腰,被女孩愉快轻松的态度感染着,尽管其实她高兴不起来。
“但一个人不可能这么凭空消失是吗?”女孩看起来有些失望。
“可能去洗手间了。”雅兰像对小孩子似地对她说。“我也要去,我们一起去。”
她挽着女孩从他面前走过,想想又觉得也许应该说点什么,就回头对他说:“再见。”
雅兰一点不喜欢那个说法,好像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跟她道个歉,来对她的生活不如意表示同情。好像他觉得自己重要得要对她的整个人生负责,对她的整个一生都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好像她的生活都被他毁了。
在此之前他们都是通信。每五天他会给她写一次信,有时候打电话,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半年。有一天他在电话里对她说,我好想你,你能来吗?起先她回复他说为什么不是他过来。“我走不开啊,”他说,“我最近太忙了。单位老找我麻烦,我正在想要不要托一下关系调到别的单位去。”她当时没放在心上,过了两个星期他又提起这事。万达娱乐
她知道那种深切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她也每天想念他,每天都想见到他。他从来没有给过她照片,她对他的印象都快模糊了,可那模糊的印迹对她来说却又那么深刻;她想象他的脸会因为时光的雕琢而变得陈旧,但上面的每一条纹路却又那么栩栩如生。只要两个人相爱,谁先去看谁并不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她想。于是她终于买了机票准备去他那里。她把航班号写信告诉他,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他打电话给她,而不让她打他的电话,他甚至都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电话号码,但她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一直都知道,在他来读书会讲座的时候就知道,她很容易就能从图书馆里的人那里要到。不过她一次也没有打过,害怕打过去后是他妻子接的。他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如果是他们接的电话,也不好。
接到信后,他打电话来说他很高兴,因为终于要见到她了。虽然还有两天,她已经对这次见面满怀期待。她出去买了一身衣服,那时是一月底,天气很冷,他所在的地方比昆明更冷。她买了一套深红色的裙子,羊毛的,价格不菲,但为等待了那么长时间的会面,也是值得的。她打算把它穿在她最喜欢的那件黑色大衣的下面。
她没有告诉家里她买了裙子的事,他们知道的话会埋怨她乱花钱。她悄悄把它放在箱子最下面,反正在飞机上不能穿,会把裙子弄皱的,至少要等航班到达之后。到那里,她可以去洗手间里换一下,这样见到他的时候,她看上就会还像那么回事。万达娱乐
“你这是要去哪呢?”父母问。
她说是去出差。
航班是傍晚的,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她乘公交车拖着箱子去机场。一直在下雨,但天不是特别阴沉,路上有很多积水,倒映着被厚厚云层遮盖的天空。公交车在快到机场的时候抛锚了,离机场还有两个站,她拖着箱子走在雨里的时候,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既没有穿高跟鞋,更没有穿新买的羊毛裙,她并没有因为突发的事情感到沮丧。她的鞋子被雨水淋得有些潮湿,还溅上了泥,那是一双黑色的坡跟半筒靴,看起来很笨重,但穿起来比高跟鞋舒适。她想着等飞过去之后一定要记得在洗手间里把鞋子擦干净。
机场很快就到了,雨停了,傍晚的空气很新鲜,广场旁的灌木丛里飞出了几只麻雀,云被风吹得散开,天上飘着几朵白云。
他没看到她,她就已经看到他了,他穿着一件灰蓝色毛呢西服和淡绿色高领毛衣,脸上带着焦虑的表情,正看着从出口出来的人。显然是在找她。雅兰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自己的着装:换好了的羊毛裙,擦干净了的鞋子,重新涂抹过的口红 —— 她打算见到他的时候就抱住他,把口红印到他的脸上,当作甜蜜的问候。万达娱乐
在人流里穿梭的时候,她神采奕奕,周围的人都因为旅途的奔波看起来疲惫不堪。只有走在她前面的一个男人,似乎也和她一样带着某种激情,在到达自动门的时候突然加快了脚步,和等候在人群里的一个女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的行李箱滚到了一边,但他们毫无觉察,只顾旁若无人地拥吻着。
雅兰带着羡慕的心情,也和那个男人一样朝他跑过去。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想一下抱住他,以掩饰内心的不安。可他并未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接受她的拥抱,只是借机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向一边。“我等了好久了。”他仓促地说。似乎有些尴尬,但这也没什么,也许因为他腼腆矜持,不能当众做出亲昵的举动?雅兰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但还是很高兴,她眼都不眨地一个劲地望着他,好像想通过这个把以前他们未见面的时间都弥补回来。
“你还好吗?”她笑着,脸蛋红扑扑的,很难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好的。”他不安地瞥了她一眼。“天晚了,就不到城里了,先在附近的酒店住下吧。”
“好的。听你的。”她依旧笑着说。
他们出了门,朝机场外走去。这里的机场比昆明的要小一些,停车场上几乎没有路灯,即使有灯的地方灯光也很暗。但雅兰并不担心,因为有他在身边呢。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幸福得要冒泡。万达娱乐
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也没说什么,但她感到他有些紧张,或许是怕见到什么熟人。他在一家招待所门前停住,说“就是这里”。招待所门前有好几级台阶,他帮她把行李箱拎上去。去前台问有没有房间,让她拿身份证登记住宿,然后付了押金带她上楼。在楼梯上,她跟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经常带女孩子来,因为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单位上经常有接待任务,如果时间太晚,我都是先带他们来这里暂住。”他说,既不气恼也不着急。
“你要喝茶吗?还是咖啡?我带了袋泡的咖啡。”到了房间她问道。他持续的矜持已经完全让她冷静下来了,她在想为什么他要把她带到这里来,既然这是他单位经常用于招待的地方,当然事后他可以说雅兰只是与他单位有业务往来的人,所以带她来开房间。这自然也不失为一个好借口。
他没有回答,看起来满腹心事,仿佛什么潜在的忧愁快把他击垮了。也许他还没有适应新的情况,她想过一会儿等他放松下来就好了。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他想喝茶还是咖啡。她记得他在电话还是信里曾跟她提过他喜欢咖啡的,所以特别买了一些。“喏,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她把两大盒速溶咖啡和一大包咖啡豆从行李箱里拿出来。万达娱乐
“你还给我带了礼物,我都没买礼物给你。”他讪讪地说。拿过咖啡看了看说是小粒咖啡。
“没关系,你只要带我去吃好吃的就可以了。”她想把气氛调动起来,就故作愉快地说。她大老远地跑来,他的态度未免太冷淡了。现在她几乎要问,她来这里干什么呢?本来她是有满脑子想法的,想象着他们会一起去公园或者某个风景区,他也许还会陪她逛逛市容。但现在,她觉得他似乎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打算。
现在,他只是态度暧昧地坐在椅子上,并不想表现得太亲切,又不想太冷漠。也许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相处过,他还是那个她初次在图书馆见到的来讲课的人,所有那些信和电话好像只是另外的不真实的那个部分,甚至有些像是她想象出来的部分。她不知如何是好,觉得作为男人,她都已经到这里了,应该主动的是他。
“时间不早了,”他站起来说。“你早点休息吧,今天你也累了,明天一早我过来带你出去吃早餐,这里是不提供早餐的。”
她觉得他非常理性,考虑得也非常周到,除了说“好的”外让她不知道说什么。他好像松了口气,走之前非常体贴地提醒她要关好门,而她也提醒他要带上咖啡。两个人又在门口就要不要送他下楼客气了一番,最终她拗不过他,只能止步于门口。(他甚至都怕她走到过道上会累。)万达娱乐
她差不多一夜没睡,只在天亮前眯了一会儿,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六点不到。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过来,但还是马上起身去卫生间冲澡,冲完澡又开始吹头发,然后是精心地化妆和精心地搭配衣服。在这个过程中,她已经在脑海里把这天的行程安排了一遍,并暗自祈祷这一天都不会下雨。她想到他们会一起去吃早餐,然后去他说过的那个自然公园,听说那里有小溪和瀑布,到了晚上他们回到城里吃饭,吃过饭可以在街上溜达溜达。想到这些,她都开始哼起歌来。
做完这些都八点了。他没有来。九点也没有。
她决定给他打电话。
她的手在电话机上拨那些数字时是抖的。“哦,他在。你等一会儿。”一个女人在电话线那头说。女人可能是他的妻子,声音懒洋洋的,不带任何感情。这么说他在家,刚开始她还以为他是不是在路上出事了。
悄无声息的等待。时间并不长,她却觉得拖得太久了。终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离电话机有些远,陌生、热情又自命不凡。“我就知道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在稍远的地方说,“他们没有明确的主张和组织形式,只是由于创作风格相近而形成的派别,是因为某一个作家的独特风格,才吸引了一批模仿者和追随者。”她听到那个女人的含混的声音,好像在催促他接电话。“我去接个电话。”他终于过来了,说了一声“喂 —— —— ”万达娱乐
“是我……”雅兰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嘶哑,简直都快发不出声了。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甚至以为他是不是又不在电话机跟前了。停了一会儿,一阵沙沙的声音之后才听到他说:“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这回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你怎么会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我现在走不开,你知道的,这种情况……等到明天吧,我也不知道……”她懵了。他又说,“我没给过你电话号码,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你真是这么不小心,你不知道会被她接到吗……”
看来他开始着急了。她挂了电话,心想他并不了解她,不知道她不会纠缠。那真的不是她的风格。她只是简单地想同他在一起,并以为他也有这种愿望。
这是一九九三年的一月二十七日的事。回来以后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如果告诉母亲,她会觉得她特别蠢,就像他说的,蠢得要命。她有可能会说:“别说了,别说了,你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雅兰也不可能告诉父亲,他不会理解,他很理性,肯定也会觉得雅兰很蠢,她哥哥已经够傻了,怎么她也这样呢,所以他听了,只会叹气接着就沉默不语。
雅兰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一点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愁眉苦脸,形容憔悴,她用水龙头里的水洗了洗脸,拍拍紧绷的面颊,才觉得好受多了。洗手台上有一盆植物,很少的一点叶子,用石头做基质,养在一个灰白色的石头盆里。哥哥就从来不会把植物放在这样暗的光线下,他对待植物就像对待孩子。他们大概总是要不停地更换,不行了又放到外面。万达娱乐
“你把妆都给洗掉了。”女孩在她后面说。她走到雅兰旁边的洗手台前用洗手液仔细地洗着手。女孩额角一块月牙形的白斑,不知是不是早期白化病的症状。还有她的手指,雅兰注意到了,也有一些块状白斑,其形状就像蚯蚓爬过后在土壤上留下的痕迹。
“没关系。早就出汗冲掉了。”雅兰冲她笑着,用潮湿的手拢了拢头发。
她们从洗手间出来,阳光从玻璃外面照到了过道上,过道铺着一米见方能照出人影的白色地砖。要不是窗外面有那么多灌木和树,会更热的。她只知道那些树是紫薇,至于灌木,她就不知道了,它们一丛一丛的,长着剑一样的叶片,墨绿色的,上面覆了一层白粉。哥哥当然是知道的,如果她拍下照片去问他,他就会告诉她。
雅兰和女孩又回到餐厅,许多人都走了,只有两桌人还继续着谈话。小杜也还在,帮雅兰照看放在椅子上的包。“我去一下。”女孩说着朝其中一张桌子小跑过去。
“你要走吗?”小杜问雅兰。“我等了你半天了。”小杜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包、雨伞、别人送的刊物、书。雅兰向小杜解释,说刚才碰到了一个人,耽搁了一阵所以来晚了。万达娱乐
“我们走吧,走吧。”小杜把她的包递给她。雅兰觉得大概应该跟女孩说一声,但又不想到那桌去跟所有人打招呼。她看到女孩已经坐到李元浩身边,一个劲儿热切地跟他说着。“你吃过仙人掌吗?”女孩声音大得这边都能得到了。“听说仙人掌可以吃的,我老家有很多仙人掌,在菜市都可以买到,买了就可以炒了吃。你没吃过?”李元浩没有回答她,一直在跟旁边一个雅兰从没见过的人说话。
雅兰和小杜搭乘扶梯下去,这时她注意到一楼大厅中央也有一个小型喷泉,来的时候匆忙,她都没有留意。喷泉的造型是一个头上顶着花蓝的大理石雕刻的小男孩。男孩头上顶着花篮,光着身子,手里拿着一只瓶子,水从瓶子里流出来,在他的周围还有七八个喷头,不断地喷出水来。这里光线很充足,天花板有一半是玻璃的,阳光刚好照进来,落在小男孩身上。
有好几个人都还没走,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聊天。有两个女孩雅兰从没见过,可能是刚开始发表作品的年轻作者。她们中的一个穿着女衬衣和深蓝色长裙,脸上带着雅兰熟悉的恬静谦卑的笑容。另一个穿宽大的没有腰身的雾霾蓝色的连衣裙,裙子一直长到脚踝,她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由贝壳串起来的长长的项链。万达娱乐
“你们还不走吗?”小杜问他们。她像领导人接见来访的大众似地朝他们挥着手。
“再过来聊一会儿,很久不见了。”毛金辉说。他是网络作家,全部的影响力都在网络上,本来作协对网络作者是不屑一顾的,但介于他产生的影响而接纳了他。他长了一颗圆圆的脑袋,差不多全秃了,只留下少量的头发因为静电的关系,稀疏地竖立在头顶。雅兰不喜欢的是他脖子上粗大的金项链,而且她也并不能确定那是否是真的金子。
小杜拉着雅兰走了过去,站在沙发旁边,一一跟所有人打了招呼。毛金辉站起来,想把沙发让给她们坐。小杜对他的绅士风度表示感激,但说不用了,她们并不打算逗留太长时间。
“你跟他熟吗?”王建龙问。他是一本县级刊物的编辑,那本刊物稿费很低,但并不妨碍他跟一些还算有名气的作者约到稿件,大概因为大家都喜欢他那谨慎、谦虚、随和的性格。
显然,他们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不算熟,见过几次面。”沈飞说。“跟他约过几次稿,都没约到,后来就不跟他约了。”他跷着二郎腿,斜坐在沙发上,一只手不停地玩着打火机。“也许他现在根本就不写吧,我没听说他现在出过什么作品。”
“他已经没必要那么高产了。”王建龙说。“他们就是这样。”万达娱乐
“他很有名吗?”毛金辉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雅兰不知道他们在讲谁,觉得无趣,正打算拉上小杜走,又听沈飞说:“说曹操,曹操到。”他的眼睛瞥向雅兰身后的扶梯。“看来他还把他妻子也带来了,刚才都没见到她。”
雅兰回头,见他正和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从扶梯上下来。她穿着一件V领白体恤衫,乳白色的紧身裤,她肩膀很窄,腰很细,包在紧身裤里的屁股却很大。
“没想到他老婆那么年轻。他自己该有六十了吧?”王建龙嘀咕着。
“她挺漂亮的。”那个穿雾霾蓝色裙子的女孩这时说道。“看起来恐怕还不到三十岁。”
“有三十七八了吧。”另一个女孩说。
雅兰却觉得她至少有四十了,也许还不止,等他们走近了看更是如此。她的眼角有细密的皱纹,两颊的肌肉也已经向下坍陷了。这是衰老的征兆。她的肤质很细腻。
“要出去吗?”沈飞跟他们打招呼。
“我们出去转转。”他说。
他并没有看雅兰,好像根本不认识她。
“以前来过吗?”沈飞问。
“啊,是啊,以前来过,这次算旧地重游。昆明气候好,风景也好。”女人始终没有说话,微笑着看着所有在场的人,就好像这些人都是她的观众。“明天要回去了,今天出去转一下。”他边说边向他们点点头,这次他看了雅兰一眼,很快就把脸转开了。万达娱乐
“啊,应该的。”沈飞说。
他没有再说什么,和那女人走了。
“真是名人呀,根本不理我们这些人。”王建龙自嘲道。
“他和他原来的妻子离婚了。”沈飞又说。
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雅兰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以知道的是,他的生活还在继续,没有受到影响。那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个梦,沉甸甸的、晦暗无光。现在她已经不像当初那样看重尊严,她不会再去强调自我的重要性。这种放松和释然,让她像一只用了多年的老袖套,历经了磨损,变得越发柔软而与周围的一切协调一致了。那种想要强调自己的独特和重要性的愿望,像阳光下蒸发的水份,不再寻求任何可能的地方让之生长与依存。
她和小杜从酒店出来,时间还不晚,她们还可以沿着街道溜达一会儿。阳光火辣辣的,小杜却愿意陪她,尽管拎着那么多书和杂志,还有伞。这让她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它的美好在于还有像小杜这样的人,他们善良,对整个世界都满怀着爱意。
“你喝气泡酒了吗?”小杜问她。
“喝了。”她说。她当然没喝,不过她知道如果喝了,再打几个嗝,郁闷的心情会一扫而光的。
她想她会跟哥哥讲起这件事,哥哥不会太明白,但还是会跟着笑。她还可以把那个叫宋子国的装饰设计师叫来,让他帮着参谋一下,看他们的房子能不能做一点改动,让它在布局上更合理一些,这样她和哥哥住起来会更加舒适。上次,他来找她的时候提出几个方案,她都不满意,但其实有一两个还是可以再考虑考虑的。她完全可以平静淡定得像没有这世上存在过。万达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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