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达|《啄木鸟》2021年第11期|张运涛:嗷吼(节选)
万达登录发布:
小编说
兔子急了会咬人,一向人畜无害的乡村教师代建平冲动之下,失手杀了妻子出轨的男人。阴差阳错,与死者有矛盾的村民却背上了杀人的罪名,百口莫辩。眼看蒙冤者的家庭支离破碎,良心未泯的代建平倾力相助。真凶居然成了替罪羊一家的“恩人”,这般荒唐的一幕,更是让代建平寝食难安。精神濒临崩溃之际,嗷吼一声尽抒胸臆,也许唯有如此,才能唤起他自我救赎的勇气……
嗷吼
张运涛
一
路是生产路,一直通到东坡最远的田地。这几年,代建平很少来东坡,家里的地都是代廷想伺弄,用不上他。王畈偏远,田地流转不出去,还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大不过三间教室,小不到一间办公室。过去农民惜地如命,留的地埂几乎不能并行两只脚。生产路也不宽,只能容两辆架子车错身。天黑,脚底下高高低低的,人也一浮一沉,像在船上颠簸。路边的小麦齐膝深,比夜的颜色更浓重一些。刚过了清明,天上应该有月亮的。上弦月。
“天阴了……”他自言自语,又像是给自己壮胆。
一路上他都在摩挲脖子上的鱼——玉能磨人性子,代建平深信不疑。过了干渠,两条小路会合了。代建平看看手机,8:26。王畈黑成一团,周围所有的村子都黑成一团。秃头走了?他暗自希望他已经走了,走了就不用剑拔弩张了——他相信,见了面,自己肯定比他紧张。代建平其实很怕事,上次从县城回来,他跟出租车司机说带的东西多,送到门口吧。司机把车停在大路上,黑着脸说我们不下路的,代建平也不敢坚持。万达登录
本来是想在隗老师那儿教训他一顿的,还没到隗老师家门口,就听到秃头粗声大气的话,“再有孬种找事,跟我说……咱爷儿俩再碰一个……”代建平在院门外站了一阵,两个手指捻玩着鱼。隗老师嗓门低,只能听到秃头的声音,“嫂子,别弄菜了……来来,再敬舅一杯……去深圳,我接你……”
上一次见到秃头,差不多是十年前,想不起他的样子了。听声音,应该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走路都横着身子。代建平有点儿怯,只有鱼能让他镇静下来。怎么教训他?秃头这个性子,闹出事,受辱的还是他代建平。再说了,跑到人家隗老师家里闹,也不好,秃头毕竟是隗老师的客。院门外站了一会儿,代建平又回去了。回去也不对,就算不能教训他,也得表达自己的态度吧?对,半路上截住他,闵庄离王畈这么近,秃头不会在这儿住下的。代建平又折回去,还顺手把门口的铁锨扛到肩上——一是给自己壮胆,再者,真动起手来,铁锨也是一个遮挡。
摩托车的车灯突然从村里刺出来,像一把晶莹剔透的长剑。秃头还没走。代建平既没有长剑也没有飞弩,只有一把铁锨,总不能用铁锨拍他?他紧张起来,向前跑了几步,迎面就是老井塘,老井塘的水面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微弱的光。代建平停下来,怕烫似的将铁锨扔了。铁锨的作用原本是威胁,是幌子——有人问起来就说去给稻田放水。到了东坡,代建平才发现小麦都还没收,朝哪儿放水?万达登录
水可以湿路、泥路,让秃头的摩托车慢下来、停下来。代建平又捡起铁锨,站在老井塘边上,用铁锨将水快速撇到路上。摩托车到了干渠那儿,路已经湿了几米长。够了,代建平蹲在对面地埂上,麦子正好遮住他。
摩托车近了,他都能听到秃头哼着的小曲了,车速并没有降下来。车灯平射过来,掠过泥路,打到正在抽穗的麦子上,也打到代建平的脸上。老井塘跟井一样深,代建平的印象里,多旱的年份它都没干过。他怕他翻车,人甩进老井塘,赶紧站出来打手势。晚了,摩托车吱溜一声滑倒在路边,发动机吭吭两下,憋熄了火。车灯还亮着,闷在地上,反射出些微的光。还好,秃头只是被甩进了浅水区。代建平将铁锨伸到他面前,秃头当成了凶器,下意识地向后撤了一下。他会游泳。
“操你妈!你是哪里的孬种?”
“都成落水狗了还恁狂。”代建平硬着气,“好好看看老子,不认识了?”
秃头又扑腾回浅水区,站起来。代建平看到他满脸通红,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也可能是吓的。铁锨一头在水里,另一头支着代建平的下巴。“老子有话跟你说。”万达登录
“我跟你有什么话说?”秃头吐一口水出来,“跟你老婆说去。她送货上门,我……”
代建平拿铁锨顶住秃头脖子下面,用力朝外推,想吓他。秃头被激怒,抓住铁锨的木把,差一点儿把代建平拖下水。
“狗日的!”代建平死死顶住。
“让我上去,你敢让我先上去不?”
“我还怕你狗日的?”代建平收回铁锨。
秃头脚下是淤泥,滑,只好拽住塘边的杂草。“我跟你没啥说的,男女之间的事儿,女人要是没那个心,男人能……”
代建平举起铁锨拍了他一下,没敢太用力,但也划破了皮肉,有血流下来。秃头依然弓着身,但头昂起来:“操你妈,你敢打我?”
“狗日的,我为什么不敢?”代建平索性又拍了两下,没敢看,闭着眼。
第三下打空了,代建平睁开眼,秃头已经头朝下趴到浅水里。代建平拖他上来,让他肚子顶着塘埂,下半身仍留在水里——小时候他见过人家救溺水的人,放到牛背上,挤压出肚子里的水。秃头没吐出水来。他翻过他的身子,秃头脸色惨白。代建平身子觳觫起来,喊了一声秃头,想想不对,又喊闵剑锋。不应。
代建平用脚碰碰他,还是没动静。他手上用了点儿力,秃头顺势又回到水里。代建平后来想,他当时犯了个错误,不该把他再推进水里——他也许没有死,只是昏迷。万达登录
代建平身子发软,站不起来。老井塘中间的小岛上飞起几只鸟,无声无息的,像默片时代的电影。他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扯了一下耳朵,依然没声响,静悄悄的。又扯另一只,还是一样——夜里本来就没什么声音。一个梦,他想,醒来就好了,一切又都回到原样了。
摩托车灯摔烂了,不知道哪里的塑料壳子也掉了一小块。车后座上一个蛇皮袋,里面有小半袋蒜苔、姜、韭菜。王畈本来是菜园,人都出去打工了,没人种菜了——菜贱,也没劳力去卖。代建平把车扶起来,掀到老井塘里,水刚刚淹住车把。梦也得圆好。他解开绑蛇皮袋的绳子——不是绳子,一截电话线——一头缠到摩托车轮子上,一头缠到秃头身上。铁锨顶住车座,朝前一推,摩托车滑进水深处,人也随之不见了。
二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唱歌。“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我一言难尽,忍不住伤心,衡量不出爱或不爱之间的距离……”
想不起歌词了,换一首。意识到太伤感了,也换。“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歌声飘给我妹妹听啊,听到我歌声她笑呵呵……”万达登录
唱到“你总是心太软”时,进了村子。代建平噤了声。最东头是老铁家,两间房子黑黢黢地蹲在那儿。老铁本来也在村西头,后来被儿媳妇赶出来,没办法,就把路边的水沟填了,搭了两间小趴房。第二家是大头,屋山头像用浓墨写的人字。接下来是大胖、小水……都是熟路,哪儿有个坑哪儿有个埂他都清楚。代建平住在村西头最后一排,离河最近。一个小院子,西南角一个废弃的猪圈,如今堆满了犁子、耙、锄头。东南角压水井边上是一棵梨树,紧挨着压水井的是厨屋。原来只有一棵梨树,代建平的母亲走后,有人说院子里不兴只种一棵树,老爸代廷想又找人家要了棵玉兰,靠着西窗。
来福听到动静,跑过来。狗和主人都瞅着东屋,只有那里有亮,一闪一闪,代廷想还在看电视。
“半夜三更你去哪儿了?”代廷想在里面问。
代建平推开东屋的门:“小点儿声……还不到十点就半夜三更?”他看看姣姣,她睡得正香,在代廷想的里面。代建平指指自己的左脸,“牙痛,睡不着。”
“裤子咋还湿了?”
代建平低头看了看,灰色的裤子下半截被水弄成了黑色。
“打个电话能打半个小时……”代廷想眼睛转向电视。代建平知道他说的是冯燕飞,“从来没见她跟谁那么笑过……”
他心里轻笑,秃头死了,他还有什么担心的?
蹑手蹑脚进了西屋,没敢开灯。冯燕飞的胳膊在外面露着,代建平扯了一下被子,盖住。冯燕飞喜欢打麻将——不打麻将做啥呢?但她不熬夜,想熬夜也没牌友陪她。这是代建平不干涉她打麻将的原因之一。她每晚9点前睡觉,不爱看电视,“新闻离老百姓远,电视剧假得不得了”。就喜欢体育台,喜欢看比赛,篮球、跳水、跑步、滑雪、水球、冰壶,好多她都不知道规则,就是喜欢看“比赛的惊险、刺激、真实。”万达登录
冯燕飞斜着身子,他只好睡另一头。睡下去就好了,醒来都是梦。一、二、三、四、五……数着数着,突然想到盆里应该是没来得及倒的洗脚水,起身一看,果然。从盆里捞起自己的裤子,扔进洗衣机,又回到床上重数,一、二、三、四……影影绰绰中,窗外有个人影,似乎还很粗壮,伸头朝屋里看一眼又缩回去藏起来。
代建平瘫在那儿,屏声静气。坏了,秃头找我算账来了。过一会儿,才意识到是那棵广玉兰,风一吹,树枝晃到窗前。接着数,一、二、三……数到三百七十一,不行,越数人越精神。应该是传说中的失眠了,他想。代建平没有失眠经验,前妻去世后那一段时间也没有,只是入睡比平时晚一些。
身边的冯燕飞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应该不知道秃头来。代建平心里平静了些,但还是堵得慌。出门的时候怎么就扛了铁锨呢?再往前推,太不真实了,怎么那么巧听到隗小宝跟小朋友说他家里晚上要来客的话?再再往前,早晨他出门的时候,东边的朝霞一层灰一层金黄,像有人隔着百叶窗偷看人间,诡异得很。还有昨晚那个梦,梦里的蓝天上有一道数学题,真真切切的,像是白色粉笔写在蓝色木板上。上学的时候代建平最怕的就是数学,高考只考了40多分。跟冯燕飞讲这个梦,冯燕飞问他是什么题目,他记不清,反正有数字有字母,还有分子式,很复杂……总之,这一天极不真实,典型的梦。万达登录
天快亮时,代建平起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睡没睡过,浑浑噩噩的。太早,外面静悄悄的,跟昨夜没什么两样,代建平甚至怀疑还是昨天晚上,他正在准备的是晚饭。钢筋锅里淘好米,打开煤气。他不喜欢高压锅压出来的粥,没有米味儿。熬粥之前锅里滴两滴清油,水不会溢出来——母亲传给他的经验,不用守着锅。
代廷想进到厨屋,问他咋起来恁早。代建平说牙疼,来福也叫,睡不着。来福是代廷想捡回来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代建平嫌俗气,代廷想说吃喝拉撒也俗气,哪样你离得开?
早晨要煎两个蛋,代廷想不吃,代建平也不喜欢鸡蛋。他一手托一个鸡蛋递给代廷想。代廷想看看他:“你今儿个咋了?”
代建平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小心,像是捧着只小鸡儿,生怕掉到地上摔死了。代建平说他去东头大路上买馍,代廷想在后面嘟囔:“老高能来恁早?”万达登录
代建平从村子中间走——他以前都是贴着塘边出去。塘在两个村子中间,王畈后边,邱湾前边。那是人家的后院,没有路,得穿过一堆一堆的灌木丛,绕过杂七杂八的树,跨过一道排水沟。村子中间才是正路,贴着各家的院门。代建平没碰到人,也没听到狗叫,哪怕是鸡叫——他不确定以前有没有,反正这天早晨没有。唯一的声音是咳嗽,老人的,隔了好多堵墙,隐隐约约。
东头的大路也不大,连城里的小路都比不上。沿淮路,顾名思义,沿着淮河的路。代建平小的时候还是土路,上世纪九十年代改成了柏油路。柏油铺得薄,没几年就看不到柏油了。前几年,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将军弄到项目,又改成了水泥路。
老铁才起来,刚开了小卖部的门,正站在大路上伸懒腰。“星期六,咋起来恁早?”
“智齿疼,睡不着。”
老铁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陡沟馍——刚出笼的陡沟馍——”喇叭在邱湾响。
万达登录:www.fdptzc.com
陆续有人来大路上等老高的馍。陡沟馍很有名气,面和得筋道,柴火蒸,能一层一层地揭着吃。这几年宣传厉害,过年的时候供不应求,有人拿它当礼品送到县里市里。老高的馍并不正宗,正宗的也就街东头那几家,供不应求,根本下不到村里来。万达登录
“陡沟馍——刚出笼的陡沟馍——”
这个早上,代建平没等到隗老师,也没见隗小宝。
三
体育台没比赛,奥运火炬传递。一台是穿越剧,二台在讲股票,电影台是个老电影……代廷想嘟囔他:“调过来调过去,你到底想看啥?”
“动物世界。”
赵忠祥声音低沉,很有磁性,能让人的心情平静下来。“大象比很多动物的智商高,它们有一种特殊的技能,能预见自己的生死。如果大象感觉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它们就会离开象群,然后独自走向一个神秘的地方……”
“是真的吗?”代廷想问。
“动物世界又不是电视剧。”代建平说。
“人太复杂,”代廷想说,“死就死呗,还这这那那的。”
“人是高级动物嘛。高级动物要求有仪式感,你看皇帝死多隆重,老早就修陵墓,还得有陪葬。”
代廷想说:“大象就不要仪式。”
“也要,”代建平说,“它躲起来死其实也是一种仪式。”
“人也应该躲起来死,少了很多麻烦。”
代建平马上想到了秃头。
“听说象牙很贵的,大象是不是不想让人把它的牙弄走才躲起来?”
“象——牙?”代建平突然想到一个法子,拔牙。以痛制痛,负负得正。代建平并不是从数学里得到的启发,办鲁艳青的丧事时他脚踢在门槛上,掀掉了半个趾甲,疼痛抵消了悲伤,痛苦反而减轻了。万达登录
从家到东头大路上,代建平是推着车走的。到了大路上他也不急,见人就打招呼,不下地啊?人家反问,下地做啥?
也是,不收不种的,谁还下地啊。下地应该是上世纪的事了,那时候坡地里一天到晚都是干活的,施肥、浇菜、收菜、松土、锄草、拔秧田的稗子……现在可好了,坡地里都种小麦水稻,除草剂一撒,再不用管了。代建平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他不能这样亢奋下去,他得正常点儿。
去年教师节体检时,医生说他有两颗智齿,得拔了。他没当回事,好好的,拔掉不疼?现在机会来了,拔牙的痛苦肯定能冲淡他内心的惊恐与焦虑。最好不用麻药,两颗一起拔,越疼越好,疼狠了就没有时间想这想那了。可医生不同意,要拔两颗你得住院。代建平说住院麻烦,先拔一颗吧。
智齿多横生,顽固。医生用力猛,牙劈成了两半。奇怪的是,一点儿也不疼,满口都是木的。麻药下多了,医生说。
回程的车上,下雨了。雨打到车窗上,公路旁的树梢上,柏油马路上,还有行人的雨伞上。车里车外两个世界。到了陡沟,下得更大,乘客下去就近买了伞或雨衣。代建平径直走进雨中,心想,下吧,再大一些才好呢,雨能涤净一切污秽。路过派出所,老虎正坐在门洞里发呆,看到他,大声喊,建平,过来喝口茶避避雨?代建平捂着半边脸,牙疼,改天。万达登录
老虎也是王畈人,跟代建平差不多年龄,托人弄到派出所当协警,协了快十年了。老虎有个特长,讲故事。抓小偷、蹲守、与嫌疑人搏斗,多平常的事,他都能讲得一波三折,像电影电视剧。最初主角还是外面的某个警察,后来都变成了老虎自己。没人跟他较真,警察的事一般人也不清楚。
回到家,天刚黑定。见代建平浑身湿漉漉的,冯燕飞笑:“我是嫁了个下雨不知道打伞的傻子啊。”
她也刚回来,手气应该不错,正在数手里的大小票子。他们住的是老房子,代廷想的——代建平早已不是王畈的村民。他是王畈小学的老师,教两个年级的语文。学校离他们家不远,一公里左右。那儿还有分给他的两间平房。鲁艳青死后,他又在里面住了两年,娶了冯燕飞,才搬回王畈。
鲁艳青是代建平第一任妻子。职业高中那年招了个幼师班,学费两千。代建平数学差,复读考大学无望,想读幼师,管他教小孩儿还是大孩儿,能有个工作就中。高中上完,他已经做不了农村的活了,有力气,没有耐性。有一年回去收麦,割几镰,就想直一下腰,天啊,何时才能割到头啊?代廷想支持儿子,他不惜钱,尽管那时候两千还是个天文数字。鲁艳青也是从普通高中转到那个班的,人家是应届生,没经历过高考失利的打击,意气风发——后脑勺上扎着朝天翘的独角辫,眼睛清澈见底,胸前无辜地鼓着两个旺仔馒头。元旦晚会那晚,代建平鼓起勇气,把她挤到楼梯拐角处,抱了又吻。万达登录
幼师两年毕业,代建平去了鲁艳青的老家——她爸是村支书,条件好。说是幼师,其实学的都是小学教育。县里的当务之急不是幼师,幼师随便找个人都能顶,能哄孩子就行。乡村缺教师,职业高中又没资格培养小学教师,只能打着幼师教育的名义。代建平教二、三年级语文,忙了也回去帮着收割播种。第二年,代建平母亲查出乳腺癌,鲁艳青求她爸,托人又将他们转回王畈。那时候,鲁艳青已经怀孕,身子像充了气,哪儿都变得鼓囊囊的。代建平倒是不奇怪,女人就该这样,恋爱时清清爽爽,结婚后肉感十足。冬天大雪,鲁艳青放学路上滑倒,血染湿了毛裤,没送到镇上就断了气,大人小孩儿都没保住。代建平像掉了魂,从此一蹶不振。
高中同学十周年聚会,代建平不想去,谢小凤专门打电话来劝。高考那年,人家都买麦乳精、苹果改善生活,代建平没钱,经常买西红柿吃,说西红柿对大脑好。谢小凤是走读生,城里人,偷偷往他抽屉里塞巧克力,塞麦乳精。代建平读幼师时,时不时还会收到谢小凤的信,谈理想、谈人生、谈父母家庭。代建平回信也是理想、人生、父母家庭,直到追上鲁艳青,信才淡了。万达登录
他就是那次聚会认识冯燕飞的。谢小凤说:“你不能老这样,你是个男人,什么时候都不能蔫。”
女人就能蔫了?但代建平没跟她犟,人家是为他好。谢小凤要给他介绍个姑娘,代建平不想拂了她的意,见就见,他一个过来人,怕什么?
冯燕飞是超市的收银员,跟谢小凤的邻居是亲戚。跟鲁艳青不一样,代建平初见冯燕飞时,她就像刚出锅的馒头,暄腾腾的。谢小凤没跟她说代建平死了老婆,只问她中意不。冯燕飞觉得还行吧,看起来干干净净的。男人嘛,干净就行。再加上又是老乡,一个陡沟南一个陡沟北。冯燕飞后来跟代建平说:“你同学太能了,等我点头了才说你是二婚。我稍一犹豫,她就拿出早准备好的一通道理。都啥时代了,你还介意一婚二婚?一个有经历的男人,懂得珍惜你……”
婚礼定在国庆节,新房就在王畈——冯燕飞不愿意住学校,那是代建平和他前妻的家,冯燕飞别扭。婚礼当晚,没有闹洞房的年轻人,村里只有一些老人孩子。冯燕飞坐在鲜艳的床上,头上是彩带气球。他看不清她的模样,电灯被蒙上了红纸。她爱我吗?他没有把握,也不确定自己爱不爱她。又想起鲁艳青,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对比——很多过来人都这样劝过他,包括谢小凤。万达登录
冯燕飞生产之前他们吵过几次,代建平怪她老打麻将,冯燕飞说我不打麻将我干啥,你给我找个活儿?后来又抱着姣姣打。代建平说这下好了,姣姣早早就知道七条八万了。
姣姣还没满周岁,冯燕飞就给断了奶,要跟人家出去打工。第一年还好,隔不两天冯燕飞就会打个电话回来,后来又逼着代建平装了宽带,QQ上能看看姣姣,还有代建平。代建平过得倒也充实,回去就泡在网上,与谢小凤联系也多了。过年回来,冯燕飞麻将打得少了,整天趴在电脑上。代廷想偷偷向他报告,她今儿个没去打麻将,抱着电话打了一下午,或者今儿个倒是好,一上午没出门,不过,一听到电脑里啾啾啾地叫,就跟掉了魂似的……
离过年还有三天,代建平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鼻间隔弯曲。医生建议年后做,再小的手术也会给生活带来不便。代建平坚持,说受不了,气短,憋得难受。
难受不假,但不是憋的,是冯燕飞的出轨——他偷看了冯燕飞的聊天记录。冯燕飞跟那个网名叫“担水上天”的男人认识并不长,他好像也是本县人,在冯燕飞打工的工厂附近卖红酒。冯燕飞回深圳的前夜,代建平才跟她摊牌:“是不是急不可耐?”
“啥意思?”
“啥意思你不知道?”
“你看我QQ了?”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代建平靠在床头上,“你跟他是玩玩还是认真的?”万达登录
冯燕飞用被子蒙住头,过一会儿,又掀开。“他骗我!他灌醉了我……”
“闵剑锋”这个名字是冯燕飞自己说出来的。代建平认识他,他是隗仁川嫁到闵庄的姑姑的婆家侄,在信用社收贷放贷。后来出了什么事,不干了,隗仁川说他去南方做大生意了。其实并不大,租了工厂旁边的一间小房子,卖红酒。
冯燕飞没再去深圳,但秋天收稻子之前他们又见过一次。天黑透了,她还没回来。代廷想说,半晚上就走了,有人看到去隗老师那儿了。隗老师那儿没人打麻将啊?代建平不吭声。太不正常,冯燕飞从来没有晚上熬夜打麻将的历史。打她手机,响了几声,掐断了。再打,又掐断。在屋里转来转去,终是不放心,代建平拿上手灯出去找。半路上迎面碰上冯燕飞,代建平问她咋了,冯燕飞不语。又问是不是输多了——代建平装着不知情。冯燕飞只是闷头疾走。
他陪她在厨屋吃饭。冯燕飞阴着脸,闵剑锋来了。代建平问,你去见他了?冯燕飞“嗯”了一声,我去还他的东西。
之后就是冷战。他们四天没说话。他恨那个秃头——闵剑锋并不算秃,只是头发比别人稀些,秃头是代建平的嫉恨——他从来没这么恨过谁。一对旧情人见面,说什么都没发生,谁信?跑到他家门口来了,真是欺人太甚!冯燕飞说他是来王畈看他表舅,顺便来跟她了断。万达登录
“是来见你吧,顺便看他老表?”
“青天白日的,又在隗老师家里,能有啥?”
代建平冷笑:“断了就断了,为什么还要见面?他来看他表舅?他们算哪门子老表?!”
现在好了,代建平心想,终于一了百了了……
......
(未完待续,全文见《啄木鸟》2021年第11期)
万达娱乐平台:www.fdptzc.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