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达娱乐|我本芬芳(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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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说

在母亲和乡亲的故事之后,年逾八旬的杨本芬又将目光转向婚姻,细致描绘了一个女人在婚姻里不被看见的孤独、不被欣赏的失落、不被尊重的委屈。在一桩普普通通的婚姻中,热情敏感的惠才无论如何也无法打动一颗冷漠的心,屡屡受挫的她不肯沉溺于伤痛,仍旧生机勃勃地学习、工作、教养孩子。作品勾勒女性在亲密关系当中的困惑与痛楚、不甘与重生,在质朴文字中流露真情。

杨本芬,1940年出生于湖南湘阴,17岁考入湘阴工业学校,后进入江西共大分校,未及毕业即下放农村。此后数十年为生计奔忙,相夫教子,后从某运输公司退休。花甲之年开始写作。2020年出版长篇小说《秋园》,2021年出版小说集《浮木》。

1

睡眼蒙眬中,惠才被什么声音吵醒了。真正清醒后,她才意识到头顶的楼板上,成群结队的老鼠正在奔跑乱叫,犹如大部队在那里操练。那叫声温柔、凄惨、尖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吕也被老鼠吵醒了。惠才对他说:“要是每晚都这样,以后睡觉可成了个大问题。”

吕不以为意地说:“老鼠有什么可怕?明天买些老鼠药放到楼上,保证就安静了。”

一早起来,两人同时望向楼板。这楼板尽管陈旧得如老人的脸,但仍是严丝合缝,也没有门,如何能上去放老鼠药?

惠才说:“你晚上要回来呀,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还蛮怕的。”万达娱乐平台注册

“我还真不能经常回来。院里陆续有人下放,我要掌握点动静,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好早想办法。”

惠才觉得这话不无道理,吕应该先保证他的工作,他若是下放了,对她也没有好处。

两人再没讲什么,吕匆匆忙忙回单位去了。

那天早晨,惠才煮了点饭,拌点酱油吃了,就和社员一起出工去了。

惠才整日都和邻居兄妹在一起做事。兄妹俩那一口长沙话,使她感到特别温暖。哥哥李全寿二十几岁,中等个头,长长的脸,端正的五官,一副干干净净的模样。妹妹李全秀苗苗条条,脸有点凹,皮肤干巴暗黄,但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把这些瑕疵都遮掩了。

全秀比惠才大两岁,她热情地挽着惠才的胳膊说:“你还没种菜,要吃菜就到我们菜土里去拔。晚上到我们那里吃饭,一个人就不要开伙了。”

望着全秀亮晶晶的眼睛,惠才有一种姐妹般的感觉。

幸亏有这兄妹俩做邻居,闲时可以在一起讲讲话,白天倒不寂寞。不过他们知道惠才是新婚,晚上就不来串门。

这是惠才搬来这里住的第二个晚上,吕今晚不会来了。

小时候,家里虽穷,但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惠才从不觉得孤单害怕。读书时住集体宿舍,也有人做伴。如今独自守着这么大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注定要和老鼠、孤独、黑暗为伴了。万达娱乐平台注册

天将黑时,惠才不由自主地将堂屋和卧室的每个角落都看了个清楚,确保没有异样才关上大门。可她还是害怕,她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怕人还是怕鬼。她走进房里,坐在桌前,打开一本书翻看,这是掩饰恐惧的最佳方式。

天慢慢暗下来,几乎全黑了,惠才飞快地点上煤油灯。煤油灯的玻璃罩抹得雪亮,一柱橙色的火苗带来了些许生气。但她又不想让人知道这房里有人住了,便立刻吹灭灯,爬上床,用被单将自己紧紧裹住,睁大眼睛望着楼板。

寂静中,惠才听到楼上的老鼠开始活动,撕咬、追逐、尖叫声不绝于耳,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夜深了,瞌睡随之而来,哈欠一个接一个。她咬咬牙,自言自语道:“它叫它的,我睡我的,只要睡着就好了。”不知什么时候,她终于沉沉睡去。

2

梦中,惠才觉得有个人紧挨她躺着,对着她的耳朵喋喋不休地讲话。她感到窒息,想喊叫出来,可用尽全身力气也张不开口,嘴唇犹如两块沉重的钢板,被螺丝拧在了一起。她想抬手打过去,但手似僵住一般没了知觉,怎么也举不起来……

折腾到天麻麻亮,惠才醒了过来。那荒唐的情景、奇特的人物,依然在脑中萦绕,挥之不去。她呜呜咽咽起来,眼泪顺耳流下,将枕头洇湿了一片。

早上,惠才本想把昨夜的梦告诉全秀,但她又不敢讲,担心全秀笑话。一个荒唐的梦,无须如此大惊小怪。万达娱乐平台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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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头天晚上的遭遇,次日夜里惠才紧张得无法入睡。她辗转反侧,想合眼的企图被梦里那可怕的一幕抵消了、压制了。

她几乎一整夜都大睁双眼盯着楼板,偶尔望向窗子,虽疲倦已极,眼皮却纹丝不动,眨都不敢眨一下。直到夜色在曙光的照耀下一点点变稀变淡,室内物什的轮廓渐渐显现,她的眼皮才像铡刀一样沉重地切落,一下睡了过去。

此后几天,一到睡觉时分,惠才便如临大敌,她开始恐惧夜晚、恐惧黑暗。她百般劝慰自己:“一个噩梦而已,没什么奇怪的,没什么好怕的。”然而,她还是害怕得不能自已。

这天晚上,惠才将灯移至床边的凳子上,边对自己说:“还是熄灯睡觉吧,睡着就好了,但愿今晚平安无事。”脱鞋上床的一刹那,她又本能地感到畏缩,床铺就像个黑暗的陷阱。她不断给自己打气:“昨晚通宵没合眼,什么问题都没有。今晚一定要好好睡个觉,绝不能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吹灭灯后,屋里一片漆黑,一种更大的空虚和不安袭来。惠才连忙爬起来,点亮了油灯。然而油灯无法将一间诺大的屋子照得豁亮,暗处总有影子晃动,况且深更半夜点着一盏孤灯更没安全感……这样三番五次地点灯熄灯,折腾了好几个回合,末了还是决定灭灯睡觉。万达娱乐平台注册

她正迷迷糊糊地入梦时,那可怕的情景又出现了:一个人睡在她身旁,滔滔不绝地对着她讲话。她仍是不能动弹,不能张口,受尽煎熬,苦不堪言。

醒来后,她伤心得无以复加,半天抽噎不止。梦中的她总是连叫都叫不出来,不过即使叫出来了,又有谁能听到呢?她的心脏仿佛遭遇攻击的蚌壳那样紧紧地合拢,血液似乎流不动了。

惠才沮丧地走至窗边,拉开了窗帘。从木格窗里望出去,天已大亮,天空湛蓝,晨风拂过树木,树叶婆娑作响。她回过头,无意间望见桌上镜子里的自己:一个丢魂失魄的憔悴女子。她下定决心要去找吕,把这事说给他听。

3

吃过晚饭,惠才走上通往医院的大路,充其量一里多路,一会儿就走到了。她远远就望见吕穿着白色汗衫、白色长裤和木板拖鞋,正和几个同事有说有笑,手还不时地比画着,神态悠闲,兴致很高。惠才就像做贼似的心虚,立马回转了身。她不想让吕和他的同事看到她一副落魄的样子,也不想让他觉得她是个负累。她装着满腹委屈,边往回走,边凄凄地哭。

走到家门口,惠才无论如何也没勇气推门进去,便沿着屋檐走到全秀家门前。她仔细地抹干眼泪,敲开了全秀家的门。全秀兄妹非常热情地请她坐。

惠才说:“全秀,我想请你和我做伴,我一个人住在里面好害怕。”万达娱乐平台注册

全秀望向哥哥。全寿说:“要得要得,让全秀和你住,只是你那口子不要紧吧?”

“他不会回来。”

星期日,吕吃过晚饭后回来了。惠才本以为自己会生气、愤怒,可一见面,又不想生他的气了。她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跟他讲话的欲望十分强烈。她和他讲述夜里遇到的事,说她是如何害怕,还有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吕说:“不要胡思乱想,世上哪里有鬼?要是有鬼,医院里一年死那么多人,活人还能安生?”

“我也懂世上没有鬼,但晚上遭遇的事无法解释。这件事搞得我无法安生。”“住久了就好了,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两人讲了一会儿话,吕说:“我该回去了。”“你还要回去?”

“要回去,怕院里有事。”

“院里有事,还有值班医师,无须你牵肠挂肚。”

但吕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惠才心想,这人怎么会这样?结婚不该是这样的。悲伤和茫然使她泪流满脸。

……

节选自杨本芬《我本芬芳》

《我本芬芳》杨本芬/著,乐府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2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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