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达|一天(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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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小城,一个家族,一个事故拨动一天的时钟。长辈、教师、社会人士,与之相关的各方人马纷纷登场,先后出招又见招拆招,各自有不忍之心,各自有软肋可被抓拿,闪转腾挪又局促困顿,其间所展现的,是生而为人的不得已,是在谋利益与护尊严之间的周旋,是作者身在局中强忍悲怆的泪眼、热心,又是读者不断代入而无法自持的共情。当双方达成一致,又一日天光将亮。小说在纪实般的精准贴合下,具备古典悲剧的肃穆、苍凉,足称杰作。

——编者说

头茬闹钟更早的电话,一般都让人心惊肉跳。只响两声,我将手机接通,屏上蓝幽幽的来电显示,是我妻于碧珠。我起床往外走,不忘扭头看看床头,女儿小萤在睡,嘴角挂笑,显然做着好梦。她已三岁,开始做梦,好梦噩梦都有相应的表情。妻在县医院当护士,昨晚的夜班。这个时候,通常不会打电话来,怕惊醒女儿。她上班前哄小萤入睡,待次日小萤睁开眼,又能看见她。

像大多数佴城人家一样,私建小楼房,我住二楼,楼下住了老父母。楼下座机也在响,两边电话同时地响,这时,我隐隐感觉到某种关联。

“你堂哥家的女儿又出事了。”妻开宗明义。

“哪个堂哥?”

“还能有哪个堂哥?”

“跟我共一个爷爷的堂哥,有五个。”我提醒,于碧珠未必个个认全。我又说:“我晓得你是讲哪个?”万达娱乐平台

“还能有哪个?”

“三凿(“凿”读“着”的音)?”

其实妻讲了头一句话,我便自动想到三凿。曾经,堂哥三凿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是双胞胎,名字还是进城跟我父亲讨来的。我父傅桐川,曾是蔸头村头一个大学生,毕业分到县城工作,有文化。父亲给这一对侄孙取名傅单妮、傅双婕。婕字难写,后改为洁。后来,三凿家里只有一儿一女。

我呼吸顿时有些浊重,清早时分,空气很潮。远处看去,六点半的光景,山的轮廓已然明朗,鸡也鸣狗也叫,河对岸的马路有了不少车辆。楼下的电话有人接,不出意外,是我父亲。母亲有眩晕症,不是随时能起身。

五点多,天还浓黑,下面救护车声音又紧了一阵,ICU收来县高级中学送的重病号,说是一女生从五楼跌下。是否跳楼,尚无定论。这样的事件,隐藏有故事,自是得到最快的传播。我妻在内一科,听人讲起。当时她正往多份病历上填写测查数据,错一项都可能是医疗事故,不敢分心。忙完那一阵,她才问起那女生的情况。一个同事说,女学生名叫傅单妮。妻有印象,赶紧再去打听。ICU大门紧闭,家属还没赶来,学校只有管女舍的阿姨和几个帮着抬人的老师,个个一脸错愕,尚未回过神,问什么全不肯说。稍后ICU门敞开,那女学生被推车推着跑,好几个医生护士护住,不让人靠近。后面就转了院,转到地市人民医院,那里有更好的医疗设施以及水平。“女孩骨盆都骨折了,我们不敢乱动。”ICU的凌医生跟那些老师解释,“她还小,我们技术不过硬,要是没接上来搞成残废,那真叫抱憾终身。地市医院水平比我们高,希望更大。”万达娱乐平台

摆了基本情况,妻便依照经验,又讲起她的看法:“……显然,凌医生讲话是有策略。他怕惹麻烦,只肯讲骨折。他找一堆理由,把事情推给市人民医院。真实的情况,肯定要比这严重。”

“有没有生命危险?”无疑,此刻,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与此同时,脑里浮现着八年前的画面,犹在眼前。

“这不好说。”妻迟疑了又说,“换是以前,院长还是王景旷,没人会把这种病人往外推。王景旷维护下属,出了事他一人出去顶。那时遇到垂死的病号,医生敢接,毕竟抢救费用高,救不活也有几万。王大胆去年底出事,现在邹院长不敢担责,放话说谁的病人出事故,谁自己认赔。这一来谁还敢给自己找麻烦?稍微有风险的病人,都打发去市医院。”

“你是说,要是王大胆还当院长,医生拒收单妮,情况反而凶险;换了院长,同样拒收,单妮可能还有的救?”

“只是猜测,凌医生不肯讲真实情况。这种事谁会跟人讲?”妻不由感叹,“现在当医生,随时可能惹祸上身。”万达娱乐平台

“家属来没来?”

“三凿两口子赶到时,救护车正要出发往市医院去。他俩也上了救护车,堂嫂上车就哭,被拉下来,止了哭再爬上去。”

“你再去打听,随时跟我讲。”

“你和爸肯定要过去,帮着处理情况。”妻想得周全,“我跟他们打个招呼,马上赶回家,你直管去。”

我从侧梯下楼,站到一楼门口抽烟,刚扔掉烟蒂,门打开,他走出来。我父七十五,头发依然油黑,平时梳得丝丝不乱。现在,那一头零乱的发,像临时添加了几笔岁月的风貌。他脸纹深密,有如木口版画。

“碧珠跟你讲了?”父亲问我。

我说:“三叔打来的电话?”

“他叫了癞叔开车,正往城里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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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能到。”

“我去换一换衣服,你等下陪我去市医院。”

“不用讲。”

母亲不知几时已起床,站在门口,一手扶门,听着我俩讲话。父亲嗓门大,刚才电话里讲了一通,同时母亲一定在床上挣扎,好将自己尽快弄醒。母亲每一次早醒,都有如休克后的苏醒,需要十来分钟。在半梦半醒中,她大概了解了情况,还是问了一句:“单妮到底怎么样?”

“不清楚,要往市医院去看。”父亲又说,“要有思想准备。”

“了了。”母亲随时一张苦脸,所以她难过的时候,表情反而没有太多变化。稍后她冲我说:“我上去看着小萤。”万达娱乐平台

“你直管看着,她醒也不要抱她,让她躺床上。碧珠很快到家。”母亲有一次正抱着孙女,忽发晕厥,倒地时小萤也狠狠摔在一旁,从此有点害怕奶奶。

“我知道!”

“当年我就眼皮跳,晓得这种事情还没完。”

我父嘴中的癞叔,我要叫爷爷。癞爷一边开车,一边用拳砸喇叭。他的长安羚羊,车虽破,嗓门却是不小,一路狂啸着,超了一辆大切,又超一辆大奔。大奔当然不服气,在后头追。癞爷就点评:“这杂种,买台大奔以为自己会开车。”

癞爷年纪刚到五十,大我整轮,都是属龙。但在乡村,字辈就是律法,该怎么叫还怎么叫。记得有一晚,我和几个朋友路边拦下一辆的士,逐一钻进去,没想是癞爷的车。我坐后排,所以也没在第一时间认出他。他等我喊他,我也没及时喊。他将车开一阵,叫了我名字,我才意识到是他。“叫爷爷!”他那么说。我没吭声。他说你爹见我赶紧叫叔叔,你不喊?我只好喊,要不然,这事情会在蔸头村传开,我若再回到那里,会被人指指戳戳。其实就叫了一声爷爷,那几个朋友都乐不可支,纷纷冲我说:“叫爷爷。”我说:“我去,他真是我爷爷。”癞爷也满意地说:“哎,这就对了。”但以后我就留了心眼,看见他的车,不会招手。我年纪也是不小,叫一个爷爷开车,自己在后排端坐,心里总不踏实。万达娱乐平台

而我三叔塔佬说:“小孩家贪玩,只是不小心跌下来,哪可能……哪可能……”

我父说:“县医院讲是怕她残废,命应该是有。送到市医院,水平高,设备也全是进口,搞不好还能恢复一个完人,能跑能跳。”

癞爷说:“那是,现在医疗技术高,不比以前,女人一生孩子,家里人心子就悬起来。要么死大的,要么死小的,要么大的小的一起了,家常便饭。”

“我们乡下人,残就残点,先把命保住。”三叔强自地笑,又说,“单妮长得好,个子也高。”

三叔诨名塔佬,自是身板高大,在蔸头村,和谁讲话都要勾起脖子。村里人推选他当村长,当满一届,他不想干了。人们纷纷说,塔佬,你找个个子和你一样高大的,把你代替了,就可以不当。现在营养好,也有后生不断长得高大,但身条子没抽完,都一头往外面扎,哪肯留在村里。三叔只好一直当这个村长,当了很多年,村人便说,左瞧右看,也只有塔佬长一脸官相。他是九七年当的村官。九六年他找到我要我带他去市里看火车。“我从来还没看过火车,白活这么多年。”他一脸忧伤。我便找车站的朋友帮忙,进到里面,他蹲在月台,将来去的火车看了一整天,将上下旅客的脚杆看了一整天,中午还是我送去盒饭。〇二年,作为优秀村干,他有机会去北京学习访问。去是坐火车,摇晃一整天,回来坐飞机,只消两个多钟头。他给我带来一条(一百支装)毛主席纪念堂的专供烟,表明和毛主席打过照面。但那烟不好抽,纪念品大都不是好东西,只是用于纪念。“几年前我还没见过火车,今年就坐了飞机,两个钟点就能回来。说实话,这一趟来回,我再也看不上火车。”万达娱乐平台

癞爷将车一拐,过了收费站,驶上高速路。佴城和地市很近,通高速后,三十分钟就可到达市区的南城,市人民医院设在那里。三叔是个话痨,高声大气,将各种平常的事情,当成稀奇讲。听的人,起初觉着好笑,慢慢地就会受三叔感染,随着他大惊小怪。上了高速路,三叔又感叹,回想二十年前头一次去市里,从佴城上车,走走停停大半天,中间很多妇女在车上哕,很多同志跟司机申请下车解手。司机不是人,女同志说话就给方便,男同志一概不理睬。“后来到市里,我找到一个厕所,一口气尿了三个啤酒瓶。”

三叔看着车窗外迅速移动的风景,抚今追昔一番,又要回忆单妮。单妮是他和三嫂带大的,三凿两口子一直在县城务工,很少回家。对于陌生的高速路,三叔能说一堆话,那么对于单妮,讲个几天几夜是没问题。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嗯啊几声,便陷入沉默。万达娱乐平台

我们老远看见市人民医院。这时天已亮透,医院主楼是双塔结构,很高,顶楼几个霓虹字仍然闪烁,但光迹黯淡,像即将燃尽的煤饼。很快,车子开进院内,找到急救中心,下车。

三凿,我的堂兄,在门洞处等。他大我两岁,看上去脸纹和我父一样稠。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等,身体习惯性瑟缩、佝偻,夹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我们朝他走去,谁也没有喊他,他呆钝地发现我们的到来。他想了想,脸色陡地一变,还没出声,眼泪已经喷涌而出。我下意识地去扶三叔,他个子大,如果腿脚发软,会是一次坍塌事故。三叔原地站得稳。我仍然扶他,但已感受到三叔的平静。那种平静,异乎常理,却又如此真实。我这才想到,三叔在车子上定然颤抖了好久。他坐我身边,只不过车的晃动掩盖了一切。

一切太快。

癞爷也过来,扶住三叔的另一侧。再往前走,走廊尽头那扇大门打开,一伙女人出来,都是在哭,合唱一般整齐。她们都是蔸头村人,随着丈夫在县城打小工。某种程度上,进城较早的三凿,等同于他们的工头。即使打小工,多年下来,也积攒了一定的口碑。雇主将电话打给三凿,他再往下派工,要兼顾每个人的利益。今早三凿两口子搭了急救车赶来,他们也叫辆面包车,往里面塞人,挤得紧紧巴巴,再多一条腿都搁不进去。面包车随后赶到,门打开,有那么多人不可思议地涌出,瞬间便制造了紧张气氛。他们怕吃城里人的亏,遇到事情,尽量抱团应对,图个人多势大,或者法不责众。万达娱乐平台

男人和女人相向而行,眼看即将汇合一处。我知道更大的集体哭泣即刻爆发,脔心一紧,往左侧一条走廊钻去。一切如此熟悉,八年前,我已遭遇过一次。我害怕集体的哭,那对不哭的人是种强迫,仿佛你会因此失去为人的资格。我其实容易落泪,但众人皆哭时,我偏就哭不出来。

(摘自《一天》,田耳著,作家出版社,202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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