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达|《天涯》2021年第4期｜了一容：玉狮子

“艾布家的马匹越来越多，没个人放牧，打算花血本找个放牧的巴郎子呢！”哈里克的婆姨罕古丽对丈夫说。

“他这两年光阴好了，有钱了，日能得很，人前头绕达来绕达去，今天说是跟乡上领导吃饭着呢，明天又跟县上的老板研究创办赛马场呢，口气大得刹不住车了。真是人有钱了扎哩，马有膘了乍哩。我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你猜人家要找谁给他放马呢？”

“热合曼？”

“不是，热合曼下个月要出天山，去内地学技术去了。”

“那是巴图尔吗？”

“不是，巴图尔那个巴郎子脾气犟，不可能听艾布的，他宁愿在草原上逮蚂蚱、掏鸟窝、耍松鼠，也不会给人放马的！”

“那是艾则孜了？”

“艾则孜家的马都没人放牧着呢，能指望上他吗？指望不上他。”

“都不是，那你说是谁啊？”哈里克也有些疑惑了。

“你猜不着了吧？我告诉你，人家要叫咱们把伊斯哈格让给他们呢，说伊斯哈格为咱家放了两年马，我们连一双鞋子都不给买，娃娃精脚片子在草原上跑，两只脚都被刺扎得到处是伤，流血流脓的！”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个巴郎子的确能吃苦，风里雨里泥里水里跑着放马，这是咱们家的造化，我好不容易才找上这么个娃娃，他干嘛抢？”哈里克有些气忿忿的。

伊斯哈格其实还是个不满十四岁的孩子。三年前，伊斯哈格从家里逃出来，拽着大人的衣襟混在人群里挤上了从内地发往新疆的火车。这个内地的小站上，伊斯哈格将瘦小的脑袋伸出火车车窗，怅然若失地看着送行者里痛哭的人，他的心里霎时变得乱麻麻的，未经大人许可，他是偷偷跑出来的。他正要把头从窗外缩回去，可是一道从未见过的风景，闪电般击中他的小心脏：原来火车顶棚和窗户沿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麻雀，这些小精灵也搭乘火车上新疆呢。麻雀由平日里在村子的树冠上的叽叽喳喳和争争吵吵，变得一声不响，仿佛用一种庄严肃穆在向曾经养育过自己的瘠薄的土地作最后的道别。万达娱乐

伊斯哈格倒吸了一口凉气，担心地想，不知道那些可怜的小家伙能否用自己纤细的爪子抠住奔跑的火车到达新疆？也许有一些麻雀，会疲劳过度而跌落，成为遥远戈壁荒漠迁徙路上的牺牲者。

记得在村子里时，伊斯哈格常见大人们摇头叹气，说是干裂的土壤已经被破坏了，从国外引进的粮食种子完全代替了以前种子公司那些传统的种子，种子公司和农民都再也不留种了，农家肥也被国外的化肥替换了。这些进口的粮种，一经播进田里，就必须得用国外进口的化肥进行催长。等到种子长出来后，各种以前没见过的杂草就迅速把粮食缠住了，即便是全家人出动，猫着腰除上一个多月，累得半死不活，还是无济于事。于是，就又得用国外进口的农药了，不用进口的农药，这些没见过的各种杂草就无论如何也除不干净。等到粮食出穗上面粉的时候，突然又会生出蚕蛹一样大小的各种颜色的小虫子。一时虫子泛滥成灾，爬得到处都是，粮食一粒粒被吃没了。虫子吃完粮食，又爬到村子的各个巷子里，甚至爬进村民的家里找东西吃，人不小心踩在脚底，就发出吧吧吧的响声，让人心惊胆颤的。没办法，进口的农药才能对付得了这些虫子。可是，进口农药用上后，村子里的猫死了，喜鹊、乌鸦、猫头鹰都统统地死了。不知何时，大家发现村子里一下子冒出许多黄老鼠，成群结队，个头大得都快成精了。说个稀奇话，有些老鼠长得比猫还大，猫不仅不敢抓这样的大老鼠，还被老鼠频频追着跑。因此，该生存的在这古老的村落里生存不下去了，倒是大家认为不该生存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全部出世了。有些人，动不动还会生一些怪病，不是这个肿瘤就是那个癌症，治也治不好的。大家都隐约感觉得到可能是这些进口种子的问题，不想再种它们了。可是以前的种子去哪儿了，农民们渴望能恢复以前那种传统的施农家肥的种植方式，然而种子却找不回来了。也许有一天，即使种子找回来了，但不知需要多少代人才能恢复土壤的健康和元气啊！人们放弃家园，逃往口外。新疆口外大呀，随便养几只羊都能活人。那些灵性的麻雀，也跟着人乘火车去新疆了。万达娱乐

在乌鲁木齐二道桥子，伊斯哈格混在那些打工的人流里等着看有没有人找他干活。可他还是个孩子，谁都不肯要他。但是这样下去，他会被饿死的。他在马路边的道牙上凑合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一位身体粗犷的大叔走过来问他：“哎，巴郎子，吃饭了没有啊？”万达娱乐

伊斯哈格乏乏地摇摇头，他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就赶快跟我走，赶快跟我走，跟上我吃香的喝辣的，走！”

伊斯哈格被牵着小手，拐了几道巷子，就已经辨不清方向了，他被领进一个饭馆，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吃饱了也吃香了，这个新疆老板才开始又问了：“跟上我经常吃这样的羊肉泡馍，能成不能成？能成的话就跟上我走！”

伊斯哈格心说，既然吃了人家的饭，就跟上人家走吧，多大的苦都能吃得下。伊斯哈格回答说：“能成！”于是，他便跟着哈里克大叔乘坐班车来到了天山深处的草原上牧马了。

“说一千，道一万，人家艾布明天就要把伊斯哈格领走了，说明年还会把他送到区里学习呢，不久在草原上还要打造新疆最大的赛马场呢，到时候伊斯哈格就是天山真正的雄鹰了，有多少漂亮的羊羔子（姑娘）会慕名而来，希望能嫁给他呀！”万达娱乐

“不要胡说八道了，怎么可能呢？”

“真的，就在今天早上，你去了镇上的巴扎，艾布带着一位领导专门来和伊斯哈格谈了，人家也征求了哈格的意见。那位和他一起来的领导也发话了，说伊斯哈格愿意去谁家就去谁家，不能干涉，干涉是要吃官司的。我只好给人家说了，等坚守完今天最后一天，明天要走就走吧！”

“领导？你能认得领导长的啥样子吗？嘴别伸长胡说？”

“唉哟哟，我能不认识领导吗？衣裳、脸，还有手，一看就不是劳动干活的。”

“真倒霉，看来，咱家的马以后得靠自己放了！唉，也怨我，昨天伊斯哈格出去牧马的时候把咱家的玉狮子用绊马棒绊住，绊马棒把玉狮子的两条前腿都打烂了。玉狮子不就是爱到处跑嘛，它跑你不会跟紧点吗？干嘛用绊马棒呀？这娃娃经常把马群往草山上一赶，就在草甸子上不是看他的那些破书，就是睡大觉去了，一天好像老是钻进书里不出来了，我实在气不过，就说了他几句，他还嘴里胡嘟囔，气死个我了，让我照准他的背子美美抽了几鞭子，可能抽得劲大了，受不住，想逃跑！”

“不要紧，你晚上好话给哄一哄，让别记恨咱们，你不哄一哄，晚上马群回圈，他今晚半夜连夜草也不给马添了，只想着明天早早一走了之。”

此时，哈里克家的晚饭已经吃了，天已经黑下去了，暗影慢慢地遮蔽了草原上的一切，远远近近，黑咕隆咚的，夜的颜色有厚有薄，带给人一种草原神秘的力量。草原深处星星点点的帐篷里闪着忽明忽暗的星火，像磷火似的。万达娱乐

伊斯哈格居住的窝棚里一派寂静。旁边的鸡棚，几只新疆芦花鸡卧在半截木头上。它们放松了全身的羽毛，凌乱着翅膀，一只依偎着一只栖息在一起，发出梦呓般的咕咕声，仿佛喃喃自语着要做一个什么好梦似的。鸡喜欢把自己的嗉子用翅膀和脖子捂住，不让它受凉。如果夜里偷鸡贼拿一根长木椽塞进炕灰里烫热，再轻轻塞在鸡棚里的鸡嗉子下面，鸡感到温暖就会立马自动跳上椽子，叫都不叫一声，安心地蹲在椽上面被轻而易举地端出鸡棚抓走。

草原上的各种鸟类和小动物，还有牛哞驴叫马嘶羊咩，以及蛐蛐和各种昆虫在白天演绎的大型交响乐已经逐渐减弱和平息下来，就像大河激越时发出的川流不息的响声被分流到四路八岔，渐渐由洪涛变成了低吟浅唱。那些习惯在白天活跃的野物，有的回巢躲藏起来睡觉去了，而另一些像刺猬、野兔和在夜间才肯出来觅食和恋爱的昆虫们却摸索着爬出来行动了。那喜欢在黑暗的掩护下活动的动物的声音也开始由弱到强地传递着，慢慢打破了这无垠的夜的草原的寂静。

有几只野兔从草木掩隐的窝里偷偷地跑出来，寻找着自己喜欢的嫩草。草原在微风下，就像水的波纹一样微微荡漾，发出梦幻般的声音。万达娱乐

有一对獾跑出来，在一个洼陷的草坡下面，始终保持着警觉和多疑的姿势，此刻在小心翼翼地东看看西瞧瞧，似乎情况一旦不妙就跑回洞穴里去。

村口，在那片总是被哈里克家的老黑乳牛占据着的草坡上，这只没有什么野心和不肯走远的乳牛从早到晚已经吃了一天的草，完全吃饱了，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反刍着。远处，回圈途中的马群里的有马儿发出咴儿咴儿的叫声。

哈里克听出来，这是他们家的马群。他们家这群马匹里，有一匹全身血红的儿马，看上去个头比所有的马都高大，威风凛凛的，伊斯哈格给它取名叫大特级。大特级嘶鸣一声，马群就会情不自禁地向它靠拢。一般情况下，马群在去往草原或者回马厩的路上，所有的马都会排成一排竖形的长队，从未牧过马的人听了这些会难以置信。大特级要么在队形的第一个领着马队，让马群不要跑得太快，要依照它的速度和节奏行进；要么就是走在最后一个，驱赶着马群向前。倘若队形里某匹马儿调皮捣蛋，不肯听话，从队伍中跑出来，大特级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撕咬，离队的马儿就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到队伍里去了。但一个群体里总会有不同的声音，总会有唱反调和不愿随大流的音符，这是非常正常的。玉狮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你说它是一匹儿马倒还罢了，可偏偏玉狮子是一匹骒马，它全身雪白，犹如和田白玉，亮光闪闪，色泽圆润。它不惜被咬的代价，不听大特级的话，常常乘其不备溜出队伍，尥着蹶子逃之夭夭。有时离群后就走失了，无论伊斯哈格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它自己觉得了无趣味了才会跑回来，或者伊斯哈格找到半夜才能在一个水草丰美的偏僻角落里看到它在独自品尝别的马永远品尝不到的野草。万达娱乐

此时，哈里克大叔心烦意乱地提着鞭子，在马厩前的路口子上等马群归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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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姨罕古丽依旧像一只造窝抱儿子的老母鸡，叽叽咕咕地自说自话：“这个伊斯哈格怎么还不赶着马回来啊？哈里克就这么个脾气，我们谁没有挨过他的打呢！”

整个草原上，一派深邃，草海在夜间显得愈益苍茫。回头看，马厩的轮廓和村舍也渐渐变得模糊，就像淹没在黑色的潮水之中。特别远的地方，孤独的草原帐篷里，尚有一丝萤火虫般的光芒。

哈里克的马群踏出隆隆的声音，排着整齐的队形走回来了，径自往马厩里走。大特级依旧断后，它把所有的马匹驱赶回马厩，自己才最后一个昂首挺胸走进去。

当马蹄声安静下来，叫蚂蚱和蟋蟀开始在门前的草坪上缓缓争鸣，草原的夜空更加的空寂。万达娱乐

哈里克检查了，玉狮子没有回来，牧马的巴郎子伊斯哈格也不见了。“这个狗日的，是不是跑了？”哈里克心里特别沉重，思忖着，“我的玉狮子啊！”

哈里克钻到马厩最里面，一遍又一遍转着圈寻找玉狮子，那些马匹谁在哪儿站立，都按平时的习惯和自己的强弱抢占好了位置。位置和秩序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要维持好久，只有谁打败了大特级，接替了新的王位，一切才会重新调整和安排。所以，马厩里缺少了谁，就像单位大伙儿聚在一起摆椅就座一样，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牲口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是一模一样的，都是论资排辈，按级别大小进行待遇优劣的分配。动物为了维护和巴结首领，会对某个不合时宜的冒犯者群起而攻之，直到它夹着尾巴顺从为止。

玉狮子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不好说，人心难测，哈里克知道，伊斯哈格不是个用暴力能够征服的娃娃，这他已经多次领教过了，尽管鞭子抽在身上，但他就是不肯低头认错。

玉狮子跟所有的骒马也不一样，它不肯顺从大特级，大特级所规范的一切秩序让它一次次颠覆了。玉狮子也不爱合群，常常特立独行，它宁愿跑很远的路和哈里克家马群之外它所欣赏和尊敬的儿马谈情说爱，也不愿意让大特级碰它。它不接受大特级的呵护和奖励，也似乎不怎么看好大特级的王权和独裁。玉狮子在哈里克家的马群里也是最漂亮的一匹骒马，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全身雪白雪白的，让大特级情不自禁地眼馋，多次都想扑上去震撼它，让它变成自己的妻妾，但都遭到了玉狮子猛烈的拒绝和反抗，均以失败而告终。这令大特级十分沮丧和懊恼。玉狮子十分厌烦独裁者，它喜欢那种和大家平起平坐、具备儒雅气质的马儿，即便是年龄老一点它都觉得没有关系，关键是要能和所有的马儿打成一片，无为而治。万达娱乐

哈里克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梦里一样，脑海中浮现出玉狮子与众不同的身姿。现在，他再不能胡思乱想了，得抓紧去找它。“它究竟跑哪儿去啦？这个狗日的伊斯哈格啊，怎么丢了玉狮子就逃了呢？”

哈里克走出马厩，闩好厩门，提着鞭子，再一次想起他用这条皮鞭抽伊斯哈格的情景来了，他一边想一边走向马群常去的草场，寻他的玉狮子去了。

星空似海，月亮就像降落在草原上的草丛中。伊斯哈格还在很远很远的草场哭哭啼啼地寻找着丢失的玉狮子，这是他的工作和职责所在啊！一般情况下，等到太阳快落到山畔的时候，伊斯哈格就开始归拢散撒在草原上的马匹，将它们驱赶到一个固定的位置，数一下，一匹不少，就吆着它们回家。这些马只要你赶着它们到达回马厩的那条岔路口子上，它们就会自动排好队，根本不用人管，有大特级会把它们领回去。万达娱乐

伊斯哈格愈走愈远了，草也越来越深了，各种怪石峥嵘，有些石头就像面目狰狞的野兽和传说中成精的怪物。他听有些人讲，鬼魂有时会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你，于是他的头皮立刻发麻，像是有一些微小的虫子钻进头发里爬动着。

这草原上有蟒蛇和狼，还有老虎都难以对付的大熊，希望戴着马绊的玉狮子不要遇上这些天敌，否则他觉得自己的名声就要毁了，草原上就没有他立足的地方了。牧马人有牧马人的规矩和讲究，更有牧马人的责任和尊严。他一边跑，一边借助月光在观察，他也不敢因恐惧和着急而出声地哭，担心会惊动了野兽来围猎他，这样也会被人嘲笑他不是一个真正的草原男人。他擦干眼泪，用手掌捋着头上的汗水。

白天，中亚大地上毒日头晒出的温度似乎尚未消散殆尽。伊斯哈格继续一片草海接一片草海地寻找，汗像水一样流，浑身上下全湿透了。他口干舌燥，眼睛也干巴巴的充血一般，犹如狼的眼睛一样红苍苍的。他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玉狮子有可能藏身的地方。他跑过时有些灌木被划出哗啦啦的声音，有时回音让他立即凝神静听，以为是玉狮子就在附近。但希望一次次变成了失望。他光着的脚丫子被草原上锋利得像刀子一样的石头、木刺划拉刺割得伤痕累累。他在草原上三年都是精脚片子，常常是旧伤刚愈，又添新伤。他尽力用面积较小的脚尖和脚趾踮起来，跳跃着行走，脚尖刚一落地，他就迅速弹跳起来，这样就避免那些藏在草丛中的利器扎入脚心。他把裤腿用冰草绑着，避免蛇和蝎子一类的钻进去叮咬。当然，在草原上有一字蒿，可以治疗蛇毒，用嘴嚼烂，抹到患处就好了。家有一字蒿，不怕毒蛇咬三遭。一字蒿在草原上到处可见。万达娱乐

伊斯哈格找遍了玉狮子习惯和常去的草场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它的影子。这匹年轻貌美的白骒马呀，尽管戴着马绊，但是倔强的性格使它不肯听命于命运的摆布，它忍着马绊剧烈敲打的疼痛，独自离开了马群，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走了。

伊斯哈格因为丢失马匹所感到的痛苦和自耻，使他变得有些愤怒，忘记了独自处在夜晚的草山上的害怕。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毒蛇和野狼出没的那片领地。他有些控制不了情绪和理智，得儿得儿地呼唤起了玉狮子，只要玉狮子发出一声嘶鸣，他是能够立刻辨别出它的声音来的。三年了，他能听出所有自己放牧的马的叫声。

灌木变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深，出现了许多乔木，走进这里似乎再也走不出去，草长林深，就容易找不到方向。现在，该找的地方几乎都已经找了，只能冒险在这野兽出没的地方一试了。经过长时间的跋涉和奔跑，伊斯哈格的腿肚子像灌满铅一样沉重，拖都拖不动了，他一屁股坐在淹没人身的乱草和灌木丛里，一边休息，一边难过。从未有过的孤独、绝望紧紧攥住了他的心。饥饿、疲惫以及鞭伤经过汗水的浸滋，疼得深入骨髓。煎熬跟疼痛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一会儿，眼前也变得模模糊糊的，他似乎要晕过去了。万达娱乐

哈里克提着皮鞭转了一圈，又走回来坐在马厩前不远路口的一块白石头上望着草原的深处，他没有看见玉狮子，也看不见他雇的牧马的小伙计伊斯哈格的踪影。他想在这里一边休息，一边再等等，也许玉狮子自己会走回来。

罕古丽一个人在家里越想越蹊跷，玉狮子丢了，伊斯哈格是不是已经被艾布领走了？她是很喜欢艾布的，年轻的时候还偷偷地跟他约过会，在茂密的草丛里滚过蛋蛋，现在滚不动了，但她依然对艾布充满好奇。他嘴里依旧自言自语地埋怨和诅咒着，唠唠叨叨，嘟嘟囔囔，没完没了。她趁着哈里克去外面找玉狮子，就想去艾布家看看，从他们家到艾布家约两箭的距离，她摇摇晃晃扭捏着身子去了。

就在家中无人看管的时候，一公一母两只野狼带着自己的狼崽子闯进了哈里克家马厩后面的羊圈，把三只最好的头梢子羊咬倒把血吮咂了。另有几只羊被狼咬倒了。这些喂养得特别肥壮的绵羊，个个都是钱疙瘩，这下损失可惨重了。狼有时被附近草场上的牧民们称作卦先生，意思是能掐会算，它们算中了今天哈里克家的人都会出去，就下山蹲在他家的墙头上守候着。狼能够闭毛缩骨，把自己变得跟猫一样大小，偷偷藏在墙头上或草丛中，一般情况下人是发现不了它们的，待时机成熟，才会发起突然的袭击，鲜有失算。万达娱乐

等到哈里克跟罕古丽两个都累了，不约而同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了狼制造的惨案，便拍膝叫娘，更加怨恨和迁怒于伊斯哈格。

野狼的叫声让累得昏昏沉沉的伊斯哈格又紧张地翻身起来。他竖起耳朵，仔细谛听，似乎就在不远处传来玉狮子不同往常的嘶鸣声。带玉狮子回家，这是他的责任、尊严和使命。他顾不得许多，一下子从灌木丛里蹿起来，就往玉狮子嘶叫的方向狂奔。

他想起白天他给玉狮子戴的马绊是一截青冈木制做的。青冈木非常结实，柔韧性特别好，轻易是断不了也坏不了的。马绊的绳子也是不容易坏的牛皮绳子，耐磨性特别好。他原本是躺在草丛里读书的，太阳正好晒着他的脚腕子，那些被石头和木刺刺割得如粗粝裂开的树皮似的伤痕，痒酥酥的，特别舒服。“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在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飞鱼，拿它们当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在读《老人与海》。他出门来到草原时，一共带了两本书，除了《老人与海》，还有一本是《新华字典》。他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在读这部字典，每当生活变得枯燥无味的时候，《新华字典》中那些字，就是他深入的迷宫。今天他在读《老人与海》，他已经读了五百遍了。“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他想，草原上也是如此，草原和大海一样宽阔浩瀚，一样可以让人的胸襟变得特别的大。大海是残暴的，也是仁慈的、美丽的。但是，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海洋呢。他可以想象大海，通过海明威的书，他对大海怀有好感和梦想。他突然想起玉狮子会偷偷跑远，乃至丢失，这会影响他想象海明威笔下的大海的心情。他在做好标记的草丛里找到了备好的马绊，他将一根手指伸进口中，一声响彻云霄的口哨，黑豹狂飙而至，来到他的身前。这是他的专用座驾，全身无有一丝杂毛的黑骏马。他提着马绊翻身跃上黑豹，追赶玉狮子。玉狮子也警觉了，知道是在追它，开始拼命狂奔。一白一黑，两匹马在草原上飞奔角逐，在地平线上旋转。中亚大地的胸膛上传出密集的鼓点般的节拍。黑豹在瞬间的爆发力犹如幽灵一样。很快就开始跟玉狮子比肩了，刹那又越过了马头，这时候伊斯哈格会准确无误地将马绊的绳圈套入玉狮子的脖颈。只要马绊入项，就好比枷锁上身，再不敢跑那么快了，因为跑得越快，那根木棒会绞绕在马的前腿的里里外外，敲打得极其猛烈，会钻心的疼。草原牧民的智慧真是让人叹服啊！万达娱乐

伊斯哈格跳下马背，又读《老人与海》去了。“他慢慢划着，直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大海太美啦，那个打鱼的老人其实并不孤独，因为在这中亚的大草原上有个年轻人在牵挂着他！万达娱乐

倔强的玉狮子还是忍受着疼痛逃跑了。这匹不肯向世俗低头和不愿随波逐流的白马呐！

玉狮子被困在一个三面都是悬崖的三角形的草丘上，似乎是狼堵在那个出口的地方。他知道，倘若不是那害人的马绊，玉狮子是不会惧怕区区几头野狼的。玉狮子看见了伊斯哈格，发出阵阵嘶鸣，仿佛是在呼唤主人。

伊斯哈格蹲下，双手扬起一些干土面，顿时土面像烟尘滚滚，吓得野狼跑远了。狼是怕火和烟的。马是陆地上的旱龙，是能通人性的。伊斯哈格拔了一把青草，走近了玉狮子。玉狮子似乎被折腾得有些困顿，它吃了他伸过来的草。玉狮子不那么紧张和恐惧了，似乎在慢慢适应和接受这个要做它的主人的人的爱抚和亲近。他解下了马绊，它并没有逃跑，而是继续等待他用马绊的绳子做了一个简易的笼头戴在了自己的头上。万达娱乐

他骑上了玉狮子，冲下了草丘，向北斗星指引的方向飞奔。那些狼只是远远地跟着，不敢紧追上来。因为马给人壮胆，人给马壮胆。当生命有了伴侣，一切都变得不那么恐惧和孤单了。

草原上的月亮已经升上中天，天地亮如白昼，草木在骏马的蹄下轻轻地挣扎，发出唰啦啦的响声。伊斯哈格觉得自己在草上飘着。

四个小时后，伊斯哈格望见哈里克家一夜都没有熄灭的灯火。他一阵激动。

哈里克和罕古丽经过一晚的折腾，倚着炕头都累得闭着眼睛打盹，他们被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惊醒了，惊讶地睁开眼睛，互相看着对方。

天快亮了，洁净无染的大海一般的草原上，一抹薄纱一样的色彩微微地向中亚大地铺陈开来。钢蓝色的亮光从草原的地平线上一点一点一点一点释放。

哈里克两口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了一容，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去尕楞的路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