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达登录|《清明》2022年第1期|曹军庆:到棋盘山顶看日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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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比你年长,但自认比你单纯。”周望东发出这条消息,内心忽然涌出羞愧和伤感。说自己单纯不免有些悲凉,又不止悲凉。评价老男人单纯是不是很可笑?词意变了味,就像潮湿霉烂的花生。周望东望着屏幕,单纯两个字在眼里分明就是霉烂的两粒花生,他吞咽下去,舌苔上有股苦味。

“你才不单纯。”白韵快速回复,她怼他。她回来三周了,时间像清冽之水,三周足以让荒芜的土地湿润,变得肥沃。她回来之前就跟他熟,在网上熟,回来后更熟,有事没事在微信上唇枪舌剑,故意说些过头话。这在他们像是游戏,不打照面更易于打情骂俏。隔着屏幕,年龄身份都隐到后面去了,低于情欲却又接近情欲的念头像夏天水边的蚊蚋,滋生出一拨又一拨。周望东倒是拘谨,白韵更大胆,蚊蚋多是从她那边滋生出来的。多半她才是进攻的一方,她喜欢挑起事端。

周望东是个作家,年轻时羞怯,到老了反倒脸皮厚了,说黄段子,开粗鲁玩笑。要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男人年龄大了活得放肆,是不是更可爱?他跟女性交往也没了障碍,大概女人认为安全吧。主动关心他,没来由地抱抱他,贴着脸的时候也有,都是些可说可不说的事。他身边围着女人,是他的崇拜者,是有情调的女子。爱好阅读,伺弄花草,唱歌抚琴,偶尔舞文弄墨。她们喜欢他的文章,喜欢他的性格,公认他有个有趣的灵魂,人老心不老。他带着她们玩,做简单的健身动作,都是他自创的动作,扭腰拍腿,整齐划一地喊口号,还拍成抖音。白韵看了视频,笑话他们像个传销组织。“喊口号太傻了。”她大笑着说,“你坐在中间就像个邪教组织的小头目,那些女人被你洗脑了,都成了无脑女人。”万达平台登录

白韵握着手机笑弯了腰,周望东很是惊讶,他倒不一定信任她的洞察力,但是喜欢她如此率真的表达。还没人这样跟他说过话,没人戏称他身边的女子像“邪教组织”。她令他新奇,让他刮目相看,这可能是他们后来老在一起的原因。

有群女人围着周望东,因为他是个孤独者,他没有家人。她们轮流照应他的生活,比如帮他做做饭,洗洗被子,送些坚果类的零食过来。这类照顾都是以文学的名义进行的,以文学的名义照顾这个老年男人,是这个县城独有的风尚。周望东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家,他自己活出一片树荫。现在文学有多么冷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就有多么狂热,他在自己的文学“余荫”里乘凉。其他作家把他当头领,就像羊群,总得有只头羊。他自己却坚决否认,他说:“我们都是散兵游勇,谁也不是谁的手下。”可是他德高望重,他就坐在第一把交椅上。

白韵虽然嘲笑她们,自己却也混迹其间,而且很快脱颖而出。她活跃,能拿主意。更重要的是她擅长支配人,安排这个人做这件事,安排那个人做那件事。她的支配调度无人提出异议,时间一长,竟获得了某种权力。权力是最奇怪的东西,它能凝聚某些人也能疏远另外某些人。女人的想法又敏感又令人费解,她们曾经一窝蜂地围着周望东,现在又一哄而散,只留下白韵陪伴他。某天周望东睁开眼睛一看,从前围着他的女人突然都不在了,唯有白韵。万达平台登录

而他们两人的关系又很难一句话说清楚,这是最困难的地方。有人猜测他们上过床没有,并把这一猜测定义为他们关系的最高准则。很多人希望生活里能发生更多风流韵事,但猜测本身不构成任何事实,并且很可能冒犯到他者隐私。事实上白韵是从外地回来的,是个返乡者。她不写作,只读书。

她伤痕累累。“我是回来疗伤的。”她说。疗伤,返乡之路漫长。她绝望,自认是个失败者,是个可有可无的失意之人。倒不是经济问题,她从没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她前夫在金钱上能满足她的需要,失败在于婚姻,她在异国他乡,在越南洞悉了婚姻丑陋的秘密,她不得不结束那段婚姻。花了很长时间,其中的纠结缠斗一言难尽,要勇气要智慧。她只身一人出去,又只身一人回来,回到我们国家的这个县城。这个县城一成不变,不管道路房屋如何改变,县城的人永远不会改变,他们永远都是那些人。万达平台登录

周望东说你也可以写作。听了她的讲述,他马上得出这个结论。两人就坐在街心公园的花坛上闲聊,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像是白韵曾经见过的面孔,模糊而又亲切。那是午后,她讲得杂乱无章,她的语言像纱线窗帘背后的灯光那般暗淡、暧昧和若隐若现。她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那就是她,却又对伤害过她的前夫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怜悯。她为他辩护,从病理学上,从他即使虐待她——也不曾因此感受到快乐——而是更为痛苦等等方面为他辩护。当她意识到她在为他辩护,她又变得更为自责恼怒,她坚称从他身边逃离,回到县城是必然选择。

“你仍然保留着敏感。”周望东坐在花坛的水泥沿上,向前倾着上半身。他有认真倾听的能力,对她说出的每个字都能感同身受。“你的敏感是写作的理由。”他已经70岁了,眉宇间有老人的睿智,同时也有一份抹不掉的玩世不恭。

“我不恨他,我说的是我的前夫,我离开只是想得到解脱。”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一切我都知道。”

“你玩世不恭吗?”她盯着他的眉宇。

“我不。”周望东迟疑着说,“或许有点,我们经历不同,说实话我们是两代人,我们这代人很快就将消失。”万达平台登录

“会吗?但是我不写作。”

“为什么不?你可以。”周望东从花坛边站起来,“我听了你的故事,可是我的故事如果讲给你听,你不一定愿意听。”

“我听。”

“我的故事太陈旧,时间就是个笑话,就是个废纸篓。好了,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发生我那样的故事了。”周望东叹息着,“若把我的故事写成小说,编辑一定会因为陈旧而嘲笑着把它扔进废纸篓。”

“陈旧的故事就不好?”

“行了,”周望东说,“我们去骑会儿自行车吧,你愿意陪我骑吗?”骑自行车是他锻炼健身的方式,他身体这么棒,归功于他经年累月的骑行。

他有辆旧自行车,骑了44年了,是他的宝贝儿。这辆自行车除了车架没换,其他零部件——包括轮胎换了一茬又一茬,换了若干茬。就像某支部队,只剩下番号了,最初的士兵早打光了或是早就离散了。

“愿意呀。”

白韵专门买了辆自行车,从此,一直陪着他骑行。

“那好啊,以后我们经常骑车。”

“骑呗,去哪里?”

“去周巷,打个转再回来。”

周望东酷爱骑自行车,这一爱好与他的身世有关,白韵将在后来知道原委。他们骑行时交谈,有些断断续续,更多的交谈发生在以后不骑行的时候。从县城去周巷,再返回,来回骑行了56公里。

“你累吗?”

“不累。”看上去他确实不累。万达平台登录

“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真有70岁。”

“有时候你老奸巨滑。”白韵在上一条微信后面又回了一条,她回微信的速度一向快,她在反驳他自认单纯。才不,都一把年纪了,还单纯吗?

“我不老奸巨滑。”周望东回复白韵,可能还是老了,他的回复总要慢上半拍。府河水拍打着湿地公园堤岸,湿地公园是花了几个亿造起来的。据说有只夜鸟死在低垂的浓雾里,又啪嗒一声掉进河滩,掉进草丛淤泥。

“你不吗?”

“我不。”

白韵向周望东道了晚安,月亮在天幕间滑动。她在对话框里选了个拥抱的表情图,那绿色的小人儿,她把它发送出去。这一夜,她睡得安稳。

2

门外有对夫妻在吵架,他们从楼上吵到楼下来了。争吵的起因是老人生病,生病没及时治疗,被耽搁了,便拖成重症。夫妻俩彼此指责,怪罪,推脱责任。生病的老人和周望东年纪差不多,他也没弄明白老人是那个丈夫的父亲还是妻子的父亲。他们住二楼,就在周望东楼上。以前老人没病的时候,两人还好着,深夜里周望东常常能听到亲热的声音。妻子总要叫喊“可以了可以了”,但是丈夫不管不顾地拖延时间,然后很久之后才会沉寂。

没想到,老人的病情让这对夫妻反目成仇,入秋后他们从没有停止过争吵。疾病令人难堪,磨损人的骨气和自尊。病人要面对死亡恐惧,对尘世的事情渐渐不再关心,真正操心的还是家属。他们低三下四地到医院去找关系,又缺钱,还要陪护病人。种种难处,无解又无望。万达平台登录

操劳难免争吵,势必你怪罪我,我怪罪你。“争吵有致幻性。”周望东说,争吵的话语有致幻效果,就像毒剂或药丸。如果谁家里有绝症病人,刚好又能完整地听一场那对患难夫妻吵架的话,整个人都会崩溃。那些话语中混乱无序的逻辑和责骂怨愤实在让人难过,难过到无地自容。

“天哪,我这几天都在听,听那些难过的话,听那些让人无地自容的话。我听够了,只能用棉球把耳朵塞上。”

有一天,那个妻子蹲在地上说:“我都被你逼成抑郁症了。”她和丈夫的脸庞同时疲惫下去,我看到无尽的厌倦。他们的脸不再是脸,没有了肌肉脂肪皮肤。之前有过肌肉,有过脂肪和皮肤,现在被什么东西削掉了,脸变成了两块木头。木头面具和面具盖着的木头脸,都揭开了,撕开了,生活对人的折磨这么快就被打在脸上。

周望东看着他们,特别难为情。他害怕碰到他们,因为不知道怎么和他们打招呼。他曾和白韵讨论过这件事,他说:“即使那么相爱的夫妻也会争吵,也会互相仇视,这到底是为什么?”在提出这个问题时,他耳边又响起女人说“可以了可以了”的声音。他记得声音之高亢,并能辨认出声调里的狂喜和对丈夫的取悦。可是一开口争吵,就把话往绝处说,往痛处说,这是为什么?万达平台登录

白韵说:“你是真不知道吗?”

当时正在公路上骑行,她胯下的自行车晃了一下,两只车轮子顺势在路中间画了个奇奇怪怪的问号。

“知道还问你啊?”

夜里,楼上不再有叫喊,明明上面没人,偏偏能听到脚步声。脚步声来自哪里?他为此困惑不解。

周望东终生没有结婚,一个人独居。方育琴曾建议他到上海和周念川一起住,或者回老家养老,都被他拒绝了。

“哥,你侄子周念川在上海混得不错,他能养你。”

周念川是方育琴的大儿子,是她和周望南生的孩子。周望东这辈子没少操心侄子的事,侄子读大学的钱差不多都是他支付的。只要提到念川,他的心就变得柔软。

但是他说:“我不去上海,不想给侄子他们添麻烦。”

“那你回来吧,哥,家里空气好,我和望北种的蔬菜也好吃。”

老家比从前好多了,没有要操心的事。方育琴说,周望北也不再尿床了,一辈子的老毛病自己痊愈了。但还是不会数数,也不记路,好几次让他出去吃酒席,都没吃上饭,又饿着肚子回来了。这都不算什么,总之有好消息是吧,比如周望北不尿床了,你回来吧,哥。

“不回去,我习惯住在县城。”

方育琴是周望东的弟媳妇,至今还保留着微弱的四川口音。世人自有公论,周家能有现在这份体面,没有支离破碎,多亏了方育琴。作为母亲作为妻子作为女人——她也说——她的付出是值了,可是周望东常常想,值吗?真的值吗?万达平台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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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那你病了怎么办?”

“我不会生病,我身体好着呢。”

话虽这么说,周望东早打定了主意,真病得不行了,他就自我了结。有这种想法的人在县城不止他一个,自杀是乡下有些老人告别世界的常见方式。放弃治疗,为子女节省钱,也为自己保存颜面。那些有此想法的人活着时,彼此谈论各自的后事,从不避讳。

这种风气,从乡下往县城蔓延。但是愿意自杀的县城老人还是要少一些,他们想得更多。不过周望东倒没什么考虑和在意,他蔑视疾病。因为他身体好,疾病对身体的侵害,在他是不可容忍之事。他不能理解将身体器官交由疾病去摧残去控制去盘剥,这是对生命的蹂躏和羞辱。他能理解死亡,却不能理解疾病。要么活着,要么死去,两件事情其实是同一件事情,中间无需由疾病来衔接过渡。那么,唯一可能自救的方式,就是无力反抗疾病,同时也无力反抗命运的时候自己结束自己。

周望东害怕像楼上的老人那样成为病人,那样遭人嫌弃,遭人可怜。他才不愿意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不愿意在又治不好,又不想放弃的泥潭里挣扎。不愿意拎着塑料袋装着的CT片到处跑,到处找人哭诉病情。不愿意看西医,看中医,找偏方。不愿意只为了保命从身体里切除什么东西,跟谁见了面都要说刚做了手术。不愿意在身体里改道,放支架。不愿意在腰间悬着个尿泡似的尿液袋子,由一根管子往外面排尿。不愿意像个真正的孤寡老人那样哀叹。万达平台登录

他害怕成为这种人,但是从不流露恐惧。他很少生病,或者从不生病。他身体结实,跟人握手他的手指像金属钳子。就这样活下去,万一不行了,就走那条路吧。一个人把后路想好了,又真会害怕什么呢?

于是,他吹嘘自己身体好,吹嘘他极有可能长寿,原因或许能追溯到父母的遗传基因那里去。他搬出父母亲,从那里寻找依据。其实吹嘘也是抵抗恐惧,找理由说服自己,就像走夜路在坟地里高声唱歌。吹牛皮的人,多半在心理上有更多负担和欠缺。

白韵对此心知肚明,她故意问周望东的遗传基因有何特殊之处。

周望东回答说:“因为我父母是近亲结婚。”

近亲结婚是犯忌的,基因组合只会弱化,不可能强化。

白韵说:“你这样说没道理。”

“对,你说得对,近亲基因组合有问题,可我是特例,我是教科书式的特例。我身体结实,不合逻辑,反逻辑。会不会是父母的祈祷在起作用?他们自虐,反复祈祷,以至于他们的愿望终归在我身上有了善意的回报。可是,我的小弟周望北就没我那么幸运。我父亲娶不上媳妇,娶不上媳妇是我们家族的魔咒。在他那一辈眼看就要绝后,我父亲忽然在他33岁那年,娶回了他姑妈的女儿,我母亲是我父亲的亲表妹。”万达平台登录

“许多近亲结婚都会生出傻子和残疾。”

“周望北就是傻子,他智力不好。我说不清楚,跟傻子差不多,或者就是傻子。我到后来才知道近亲结婚有多严重,我母亲生了三个儿子。我们的前世,刚刚成为胚胎的时候,或者成为胚胎之前,兄弟三人就已经跟命运进行过轮盘赌。你就想想吧,兄弟三人就已经和赌神握过手。赌谁成为傻子,谁可以不傻。轮盘赌在后台完成,后台就在我母亲的子宫里。你就想想吧。不是掷骰子,而是俄罗斯手枪轮盘赌。弹槽里压进一颗子弹,只压进一颗,然后转轮。先转起来,再嗒一声关上,突然扣动扳机。你就想想吧,我们兄弟三人都被射过。我和大弟周望南没有被击中,被击中命运的是小弟周望北。所以在我们出生前,你就想想吧,我们都是谜。我们是婴儿,又是即将掀开的底牌。你就想想吧,我母亲挺着大肚子如同挺着白晃晃的谜面。谜底在哪儿?她让我父亲猜,猜猜猜,直到婴儿呱呱坠地谜底才能揭晓。”

白韵打着寒战,皮肤起皱。万达平台登录

“周望北是傻子,并不特别傻。但是他智力很弱,他总是微笑。”周望东并不想诋毁自己的弟弟。

“你所讲述的轮盘赌真发生过吗?”

“我也不知道。”周望东悲观地摇着头,他眼睛湿润,就像刚从赌局里出来。

“被俄罗斯手枪顶着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只能说,还没有我们。”

“这太有意思了。”

3

2020年周望东70岁,他生于1950年。白韵35岁,生于1985年。70和35,白韵说:“就像在商店里,为一件商品讨价还价,我要求我的年龄在你那里打个对折。”

“你同意吗?”对折之说是她在微信里跟他提出来的。

他们面对面交流的话题都很沉重,一旦分开了,进入到微信闲聊就会轻松得多,有时还会略略有些轻佻。这其中的原因她也想不明白,离开他比在他面前更胆大。文字与当面说出的话显然有差异,其差异性跟人的表情和气味密不可分。白韵又想起周望东的气味,一个70岁的男人身上,居然没有老年人通常会有的那股驱之不散的老年味儿。

“同不同意都是对折了。”

“你不幽默。”

“我只是不习惯砍价。”

“年龄打了对折,我的命运也能打对折吗?”

“恐怕不能。”

白韵看到周望东的回复哭了起来,一个人哭了很长时间。她不想自己的命运是那个样子,希望像商场的产品促销那样,把这可憎恶的命运打上一个又一个折扣。可是外表上,她又是个极其开朗的女人。她的头发一会儿甩向这边,一会儿甩向那边。她告诉周望东,她的外表是个错误,是她活在世上的障眼法。事实上她一点也不开朗,她软弱,她活在惊恐之中。在见到周望东之前,她经常哭泣。她说她走路时哭泣,吃饭时哭泣,坐公交车时也在哭泣。万达平台登录

“因为我没有流出眼泪,所以没有人知道我在哭泣。”

她在广西待了几年,又在越南跟着前夫做了几年生意。那个男人带着她,他有钱的时候像富翁,而且多半时候他都有钱。只是在发迹之前,他像个乞丐,那个时期很短。白韵父母赞赏他有商业头脑,他对金钱有特殊嗅觉。在看似商业沙漠的地块上,他能挖掘出金钱的河流,金钱像泉水那样在河床上流淌。他有这种能力,但他过于沉醉这种能力,变得刚愎自用,不相信任何人,只信任直觉。直觉继续为他的商业带来收益和好运,却让他和白韵渐行渐远。他用商业直觉统治女人,以直觉怀疑她,控制她。他脾气暴躁,神出鬼没。

白韵说他打她,在他喝醉了的时候他拿皮带抽她。没有喝醉的时候他不打,因此他有意把自己灌醉,为他打她制造机会。白韵担心他有心理疾病,他自己在清醒的时候也承认。他说,他背着她在看心理医生,但是很快更为变本加厉。白韵曾经怀疑他是不是有越南女人,事后证明没有。她后来倒是希望他能有个越南女人,那样的话说不定能让他重回正轨,或者至少不再那样伤害她。她还怀疑过他是不是加入了某个不可言说的秘密组织。她说,她为他编造各种可能那样对她的理由,但一无所获。最终,她放弃婚姻,从越南逃出来。先逃回广西,再逃回老家。万达平台登录

周望东在她的讲述中反思,我在她这个年纪以及比她更年轻的时候,我经历的事情是什么呢?我的感受又是什么?我们经历的事情完全不同,为之痛苦的缘由也完全不同。年龄差距只有35年,35年间我们这个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韵继续说道:“我生活在假象当中,当别人看到我在欢笑,我的内心却在哭泣。”

她说得很快,语速快得惊人。看得出来她急于表白,急于剖析自己。周望东看着她,心生悲悯。他在倾听,倾听是他的天性。婚姻有多么残酷,或者多么美好,他又能了解多少?多少人的生活,都在为婚姻这个词条做注释。白韵从他眼睛里发现,她和这个老年男人的内心是相通的。他可以做她父亲,她愿意在他这里说更多话。

“哭泣在刚开始的时候,能带给我安慰。但是哭得多了,会有更深的黑洞,安慰会变成痛苦。”

“安慰在一开始就是痛苦,正因为痛苦才是安慰。”万达平台登录

白韵想象自己是条鱼,她说出的这些话就像是拿着刀,正在刮去鱼身上所有的鳞片。那被刮去鳞片的鱼不就是我吗?她想象自己是金黄的麦子,把麦粒放在自己里面碾压、捣碎,直到变成洁白的面粉。面粉和麦子的区别不就是粉碎吗?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告诉他我的秘密?

她说了黑洞,不大有人说黑洞。黑洞是什么?黑洞是害怕,是恐惧。她和他一样,他们有近乎一样的黑洞。

“说了这么多,来,靠在我肩头哭一场吧。”周望东把肩头递过去。

能哭一场会轻松很多,但是她没有。

“我才不会靠在你肩头。”

周望东写了一生文章,他嘲笑自己一事无成。写文章是从当民办教师开始的,当时迷恋写三句半和湖北大鼓。文稿他都保存着,轻易不打开。说不定纸页早已长了蛀虫,纸张风化变成粉尘。他不在意,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只做了5年民办教师就进城了,顶替周望南在113棉纺厂当工人。在工厂他仍然写作,写作差一点改变了他的命运和生活轨迹。几年后也是因为写作,他被抽调到厂里自办的电视台上班。和他一同抽调来的工友关向灯,后来进了省电视台。另一名抽调来的邢尔尚,成了电影导演。周望东一直留在厂里,113棉纺厂改制后他成了下岗职工。对了,就是下岗职工。他跟白韵说出他的履历,现在他拿着微薄的退休金,在写一部戏剧。万达平台登录

他要写一部戏,一部大戏。这部戏不给县剧团演出,不编成楚剧,不让演员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唱。他的戏只限于纸上阅读,不搬上舞台,不要职业演员扮演戏中的角色。不拉开幕布,不熄灭剧场灯光,也不必拉响开演铃声,他的戏无需演出。他的戏封装在盒子里,盒子的盖子永不打开。

因为他在写一部晦涩难懂的戏,一部逻辑颠倒的戏。戏中插入了大量注释,注释的文字篇幅远远大于戏剧正文。打个比方,某些台词某个人物的内心独白,有可能每句话后面,都补缀着冗长的注释,起码一两句话后面就有注释。那些注释经常出现前后矛盾的现象,前言不搭后语。周望东在修改的时候无疑会注意到,他认真校正改写被认为是出错了的疏漏。但是他不会将出错的地方一删了之,而是以新注释校正和改写前面的旧注释。这部大戏不是一次修改就能定稿,需要反复修改,这就为更多出错埋下了因由。注释的前后文因此将出现更多矛盾,以至矛盾重重。如果有耐心把注释从头看到尾,一定会头疼不已。它们的指向零乱拖沓,不知所云。看来,要解释清楚任何人任何事情,几乎都不可能。不是人或事情不清楚,而是解释本身过于混乱无序。即使是时间和地名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情,在注释里也会出现各种不同的版本。究其原因,单个的注释都是成立的,放在一起就难说了。每条注释就其自足性而言又是排他的,只能确认此条或彼条准确无误,不能证明其他。于是,有必要对某条注释进行再注释。对注释的注释,提供了另外的空间。这样一来,周望东手上正在写的这部大戏,便永无完成之日。万达平台登录

“我喜欢这种状态,喜欢前后矛盾的东西。”周望东说,“唯有前后矛盾的东西才是真实的东西。”至于他先前写下的所有文章和小说,全都不值一提。它们只是他手头这部戏剧的素材,或者连素材都算不上,只是注释或某个注释的素材。

他又说:“我只为自己写作。”

“《纸牌》呢?”白韵问道。

“《纸牌》也只是一条注释。”

……

节选自《清明》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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