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达|我眼里的两个老人

我注意老人是从儿童时开始的。记得小时候看老人和大人们，感到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懂。他们是权威，是主宰，是我幼小心灵中的活的神。不过，对老人的怕是比对成人怕得差了些。因感到他们已近衰朽，在我心里时常非但没有感到如以往那样的怕，甚至还有些嘲笑似的看他们的老态。我的眼神中许多老人或许是弯腰屈背，或是步履艰难，屡屡咳喘。有的连每次呼吸都如漏了气的破风箱，从他们的嗓子里有规律地发出水泡音似的“咕噜噜”的让人听了极不舒服的声音来。人老了一点儿也不好，儿时的眼里已经不由得对衰老生出几分恐惧和厌弃。

待到长大成人，朝气一身的青春年龄，再来看老人时，即使那些身体精神尚好的老人们，也对如我之少辈充满了羡慕，并流露出无限的感慨。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或许也是我童年时对老人过于敬畏的缘故，随着自己成长变得强大起来，无意间由原来的惧怕转成对其漠视了。血气方刚的我，许多年来都不大去注意他们。在我的眼里老人们身体老了，他们的心里，观念和思维也都老了。逆反的心态，把我与老人隔成了两个世界。

待到渐入中年，心态趋稳，不自觉中开始重新审视老人及其生活。首先，是老人的可怜。十几年前一次去农村，见到一位尚有儿女的“孤老头儿”，他是以在诸儿子家轮住方式来度生活的。我有幸以亲戚的身份住在老人的大儿子家里。老人的长子年长我十多岁，已经五十出头，人生得是农村中那种硬壮汉子的模样，虽然不能见其年青时的风采，但仍然是笔直的腰。他黑黝黝的脸庞和那较高的个子让人感到一种爷们儿的豪壮气。那健康而充满生机的脸，那双眼睛也很有神采（与之相比，我的身体瘦弱而见绌，只剩了退缩的份了）。每天中午，我见了他——还算孝顺的大儿子总是将饭菜盛到碗里，备好了筷子，端过去走到另一边的小屋子里送给那位是他爹爹的老头儿吃。他那轻快坚实的脚步和那充满力度感的一系列男人的动作，让人看了非常舒服。万达

父子俩几乎没有什么对话，老头已显得特别迟顿了。他的嘴角和时常显出似欲语而无以言的苦痛来，吃力地嚅动的嘴及与之相连的僵滞却又欲动的面部肌肉，让人看了心中觉得非常压抑。他的嗓子里似在发出什么声音却说不出来。不过我还是从他的口和整个面部那种十分费力的想说的痛苦里读着他内心的苦了。

每次他伸出抖颤的手从儿子手里接过饭去，面部掠过他那种让旁观者不舒服的表情和神态，便专注地开始吃饭。老人的衰朽与其儿子成鲜明对照，如果大胆推想，这老人的长子，就该是他年青时的翻版。真是时光荏苒，岁月不饶人，当年健壮帅气的堂堂男子，老来时也一塌糊涂，面目全非，可谓人生无常。平时，这老人每天很长时间里坐在房舍边村中的街路旁，似乎在看着往来忙忙碌碌的村里人。他只是呆呆地看，两只眼睛呆滞而无光，里面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或是他在以这种看似无所的特殊目光保持着与外界的联系。在耆耆之年，他在这种每日的关注里继续着他已经几十年的小村子里的生活，延缓他自己这架已经将要停息的生命机器。还活着。万达

我知道另一个老人的事，大概是在十年前的时候。那时我见一位同事的父亲，七十岁的样子，老人穿着朴实而极为整洁，一看便是一位十分干净利落的老头儿。这老头儿的神情显得略为怯懦，滞纳，但思维是基本正常的。大约过了两个年头，就听说那位同事父亲在家中表现失态和反常了。老人开始不相信儿子和身边所有人。他总怀疑积攒的钱被儿子给偷走了，揣在怀里的钱总要反复不停地数。过而又听说，老人开始追上门去打儿子，并且手持铁棍，凶刹人也。后来，又知道老人出门几日不归。再后来，无法单独生活，被儿子圈回家一起生活（儿子在叙把老人领回家这事时，特意用了一个“圈”字）。这时发生的事就一塌糊涂了。诸如将电饭锅放在煤气灶上用火烧，将小便溺在室内门后和屋角处等等。以至一天不如一天。知其如此，同事们不免关心过问，做儿子的这时回答亦有些无奈。他母亲去逝后，他的父亲曾经向他提出再婚的请求。当时他回答父亲说：如果要找后老伴儿，那么，我只能给你花钱租房住了。其实，这种回答无异于回绝。因为当时他与其妻带一个很小的孩子，经济上已十分拮据，谈到为父租房而成其再婚事之事，是毫无可能的。自此以后，其父再婚念头自然刹息下去，再未提及后娶的话头儿。老人就这样在晚年死了发妻，一个人孤苦地伴随着他们十几年。按中国人的传统和惯例，所挣工资除自己花销大概也不会全作为自留财产。鳏夫的生活，所经历的苦闷别人是无法知晓的。时时都忍受着无爱的灵与肉的折磨，势必造成对人正常神经系统的损伤和破坏，孤凄的生活更会不断地加速这一进程。老人十几年后的失态，异常，在此时的儿子心里，自然会唤起愧疚。人生的许多悲哀除了客观上不可抗拒的因素，由于人们观念和认识的误区而酿成的苦果常常也会困扰人的一生。悲剧而源于当事者自身的盲视，可谓人生之最可悲者。万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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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老人都要为儿女活着，包括爱的权力都操在子女手里。自己作为独立的人，情感和人格——应该受到尊敬的人的资格，随着年龄增长而被取缔了。眼下仍不断听说子女干涉父母婚姻的事情。对于丧偶老人再婚问题，过去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们，现在以其健壮而成年的身躯站出来横加阻拦，其实质往往就是一个财产和经济问题。这情形不禁使我想起着名作家哈代的小说《儿子的否决权》。那时有子女决定父母婚否的事情。现在子女仍然对他们或父或母的丧偶老人再婚，有权说不！在中国的人伦关系中，无条件地牺牲以至泯灭自我成为许多以维护家庭——“亲情”利益至上的“善良”人格特征。我觉得没有自我和蔑视自我是国人传统人格最大的缺损。万达

现代的城市，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多的是。在北方无论哪一个住宅区冬日里的向阳处，夏季时的透风口，平时在广场，在公园，在公共汽车上，在大商场中设有顾客休息椅上……老人，老人！几乎到处都离不开老人们的身影。

我有时常常在朦胧中想像，自己未来时的老态。我想总不会像他们——我所见的那些老人那样吧。也不至于衰老得一步十颤样子吓人。更不可能变得怪僻、自私，令人讨厌吧。其实，我对于自己未来的老相，是建立在对老的否定基础上的理想，是一种美好的空幻。

我的父母已年数七旬了。我在心里拼力地想把他们留在这个年龄里。他们现在尚能说，做，走，可以自理，年龄别再涨了。人生的太阳谁都愿意看到它的光亮，不愿意让它落下去变成黑暗。万达

（五年前写这篇稿子，父亲还非常健康。去年他老人家匆匆地走了。不再让我看到他弯弯的背和一生劳累的身影）。